贵女盛宠札记

第一一八章

易正莲的话语一出,旁人皆是忽略了其他,齐齐为她提到的一事而深感震撼。

侯府的小主子……镇远侯的孙女?

那个小丫头?

这是怎么回事!

祝敏然呆了呆,摇头道:“这不可能。文家可是开国功臣,她一个孤女,怎么……”

说到“孤女”二字,她猛地一顿,双拳瞬间握紧,慢慢转过头去,一脸木然地看着清雾。

郑公子了解她。看她这样平静,反而心里头打了个突,轻轻与她说道:“不过是个外人罢了。胡乱说的。你莫要理会。”

他并未听父亲提起这件事,说这话的时候,带了八分的肯定在。为了表现自己的笃定,特意提高了些声音。故而此话一出,全场的人已然全部听到。

祝敏然这才眼中带出了点笑意。

两人刚刚相视松了口气,文老爷子在旁哈哈大笑道:“老夫未曾和你们说起,当家的还能认出她来,老夫佩服。”

易正莲笑笑,“那簪子是我给了婷淑的。我自然识得。且她眉目间和婷淑还有世子皆有几分相似,不难猜到。”

她口中的“世子”,却非如今的世子文清岳,而是他故去的父亲。

听她提到已逝的亲人,祖孙俩神色都黯了黯。

正当他们神伤之时,却听旁边响起一声怒喝:“你要作甚!”伴着话语声,杂乱的脚步声响起。不待众人反应过来,一个男子已然冲到了清雾身边,探手就把一人的手臂给紧紧握住。

曾明心正愤恨地看着清雾,慢慢靠近。冷不防手腕被擒,当即大怒,恼恨地对身边男子叫道:“放开我!男女授受不亲,你这样子,未免太过无状!”

“放开你,由着你去暗算她?”郑天宁冷哼一声,“礼义廉耻是甚么?我却是不晓得!”

他敛去了平日里的懒散模样,眉目凌厉,掰开曾明心的掌心。又将她手指弯折。

伴着一声尖叫,曾明心手中握着的一根短刺就露了出来,掉到地上,发出一声清脆鸣响。

若是植株的针刺,断然不会发出这种声音。听了这一鸣声,再看那物在阳光下折出的光泽,在场之人尽皆晓得,那分明是金属所制的伤人之物。

谁也没想到,不过是个画作的寻常切磋罢了,竟还有女孩儿带着这种东西过来。

此事一出,两三个少女当先就从屋里跑了出来,冲了过去,护在了清雾身前。

其余人听到各自家人在外忧心的呼喊,也陆陆续续跑出了屋。

文老爷子虎目圆睁,喊了人来,指了曾明心命令道:“搜!看她还有没有藏匿了伤人的东西!”

曾明心家人并未到场,她是跟了旁人家的车子一同过来的,见到此情此景,那户人家也并未敢出头帮她。

曾明心带着一丝求助地望向祝敏然。谁知祝敏然根本没有看她,而是一直在盯着清雾。她虽神色看似平静,但一双眼睛仿若淬了毒的利箭一般。

因从曾明心的手中夺来了利器,周围的人尽皆提防祝敏然。

秦疏影微微侧身护着清雾,文清岳更是从腰后抽出银鞭。

祝敏然朝着清雾迈了一步。

抬起的脚还没落下,“啪”地一声响,激起一阵尘雾,一鞭已经在她身前就落下。

“随意靠近者,死。”年轻的世子扬着下巴,神色倨傲地看着她。

祝敏然淡漠地看着被众人护在身后的女孩儿。

她身材娇小,五官精致。那相貌,那身段,饶是她这个天之骄女看了,也不由心生嫉妒。

原以为对方不过是个没人要的孤女罢了。谁曾想,竟是侯爷多年不见的嫡亲小孙女!

外貌、天赋,她都有了。如今见身份也……

凭什么好处都被她占了去!

祝敏然环顾四周。

因了郑家的安排,祝家今日没有来人。

她在这里快速思量着,一旁的郑公子发觉她神色不对。

回头看了眼被沈府仆从帮忙按住而后拖下去的曾明心,郑公子心中打了个突。知晓祝敏然应当不会退缩了,于是他挤出个笑来,对众人拱手笑道:“今日是我们唐突了。我在这里给大家陪个罪。”说着,就深深揖了一下。

看着他恭敬而弯的脊背,祝敏然突然觉得心里的怒火上浇了热油,再也忍耐不住,拔高了声音喊道:“你是帝师的儿子。怎么能随便对人折腰!”

郑公子顿了顿,低声道:“今日是我们不对在先。既然做错了事,自然要道歉。”又朝祝敏然示意了下,摇了摇头。

他说的是曾明心手持利器一事。曾明心和他们一起过来的,谁都知道他们关系不错。如今曾明心做出这样的事情,他先退一步,也好缓和下气氛。

祝敏然却是想着他后悔帮她了,后悔叫了京里的公子少爷们给她投柳枝。

最为信任的人忽地背叛,让她无法承受。看着眼前虎视眈眈的几人,瞥一眼目含讥诮正窃窃私语的围观众人,她被心头的愤怒恨意灼伤。一下子暴躁起来,三两步走到郑公子跟前。趁他不备,从他怀里拽出一物。而后拔下上面的塞子。

嗖地一声响起。

一股明亮从她手中窜起。而后飞入天空,砰地一声裂响,绽出一朵明花。

郑公子瞬间呆滞,不敢置信地看着祝敏然。而后扬手狠扇了她一个巴掌,怒骂道:“蠢货!”

在场的女眷和少爷们大都不识得那飞起之物,只以为是烟花,便顾着去看它没有留意到那个巴掌,然后赞了声漂亮。

文家祖孙、秦疏影、邹可芬还有易正莲却是认了出来,那是通风报信之物。

易正莲当机立断回了自己先前的位置。寻到正欲起身的何氏,一把将她按住。

文老爷子朝秦疏影低低说了几句话,又猛推他一把,急道:“快去!”

秦疏影还未来得及开口,突然神色一凛,双臂展开对身边几人急急说道:“后退!”

说话间,一支利箭突然飞来,正巧落在了之前秦疏影站着的位置上。

变故陡生。惊到了院中所有人。

十几个黑影忽地飞至,来到院中,虎视眈眈地看着场中围成了一圈的几人。

女眷们尖叫着跑了出去。少年们煞白着脸,且退且行,也走了出去。

何氏看到清雾她们被围在中央,紧张地差点哭出来。却怕女儿担心,硬是憋了一口气,要故作镇定地往前走。

却被易正莲拉住。

“郑天安不是个好相与的。”易正莲的声音平静无波,极低地在何氏耳边响起,“你若想那丫头少受钳制,就莫要轻举妄动。”

何氏一下子听懂了她的意思。

她是清雾的母亲。若是她现身,他们将她擒住,岂不是成了牵制清雾的借口?

可那是她的女儿啊……她怎么……

何氏正思绪繁乱地想着,就听易正莲轻嗤一声,喃喃地说了几句话。

好似是——

“虽说易家允诺见簪如见人,持有者可凭此换取愿望。但他们不知,必然是婷淑的后人方可。”

全天下,无人不知阳淮易家。

他们扎根在江南,子弟遍布各地。旁人看来不过是巨贾。

但只有跟着先皇打过天下的肱骨老臣,才知易家的真正实力。

征战多年,耗资甚巨。正是易家,倾全族之力,助大事得成。

而只有先皇身边可信之人,才知当年易家刚刚接任的新家主易正莲,曾被欲夺位的兄弟暗算,差一点殒命。

幸好遇到了文家儿媳温婷淑,方才得救。

思及往事,易正莲眉目淡然,按住何氏的指尖却慢慢松开。

“你先出去。”易正莲轻轻说道。然后推了她一把,又低声吩咐了句。不知从哪儿出现一个人,将何氏带入到奔跑的人群中,强行拉了出去。

而后易正莲看着身边骤然出现的三个黑衣人,平静说道:“我自会过去。你们无需担忧。”说罢,举步朝着院中央的几人行去。

秦疏影扣着祝敏然,文清岳押着郑公子。大家围成一圈,加上后来被带来的易正莲,和十几个持剑的黑衣人冷冷对峙。

周围墙上,是排了一溜的弓箭手,手握弓箭,箭尖正对院内几人。

想到刚才那一幕,清雾有些了然。与沈水华、鲁聘婷和邹可芬道:“你们几个和此事无关。想办法先走。他们不会为难你们。”

“我不走。”先开口的是沈水华。她惨白着一张脸,道:“这是沈府。我是沈家人。我有责任护好你们。我不走。”

文清岳回头看了她一眼,又极快地转了回去。

邹可芬唇角扬起一丝讥诮,说道:“他们巴不得抓了我。”她可是邹大将军的至亲!

鲁聘婷有些害怕地抓住邹可芬的衣袖,也摇了摇头。

清雾默然。

黑衣人剑指清雾,因着蒙了面,说话声显得瓮声瓮气,“你,过来!不然,我便要了这女人的命!”说罢,用剑朝着鲁聘婷虚划了一下。

鲁聘婷瞬间哭了起来。却只敢低泣。

清雾没料到自己会是头一个。顿了顿,便欲上前。

旁人许是不知,但秦疏影最为了解,那些人为何会盯上清雾。

他忙错身一闪,挡在了那剑尖和清雾之间。又抬手阻了清雾前进的脚步。

“谁都能去,你不能去。”他急急轻道:“为了他。”

为了他。

短短几个字,清雾心里掀起波澜。

秦疏影是说,若她被挟,霍云霭必然受辖制。

可是旁人去就没事……

那是不是说……

“她不过去。”文清岳手握成爪,将指尖抵在了郑公子的喉间,“你们主子若不想他儿子死,就让开一条路!”

“我们主子?”那些人发出一阵狞笑,“这位小少爷我们可不认识。我们主子怎会管他死活!”

郑公子的脸色一下子惨白起来。

祝敏然大骇之下,忽地尖叫。也不知她哪儿来的力气,竟是挣脱了秦疏影的辖制,伸开五指朝着清雾抓来。

“你个贱.人!扫把星!若不是你,我今日怎么落得了这个地步!”

她的手伸到一半,将要触到清雾衣袖。突然破空声骤然传来。

一柄短剑忽然直袭而至,蹭地一声闷响,带出一阵血花。

祝敏然看着穿掌而过的短剑,嚎叫一声,握住自己手腕不住在地上打滚。

黑衣人顿觉异样。猛然回头去看,才发现墙上弓箭手不知何时已经没了踪影。

知晓事情不对,黑衣人目光瞬间凶狠起来。提剑朝着清雾她们飞去。

——既然不能保住自己性命了,那,杀掉一个赚一个!

刀剑齐齐而至。文清岳和秦疏影赶忙护住。谁料这些人武功奇高,他们俩每人,也只能对上一个!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身穿禁卫军服饰的汉子们已经悄无声息地鱼贯而入。头先几人穿着短打劲装的,功夫竟是比黑衣人更甚!

不过瞬息间,黑衣人或是手腕被折,或是肩膀被卸,再无半分还手之力!

在这一片混乱之间,有脚步声缓缓往此院靠近。

黑色面罩间,黑衣人目眦欲裂,恶狠狠地瞪着院门处。

一人踱步而入。身姿挺拔,气度卓然。明明不过是十五六岁的少年,却有着超出年龄之的冷静和自持。

他双目冷然,扫视四周。

任谁被那不带一丝温度的视线扫到,都激起了一身的冷汗。鲁聘婷更是吓得连连后退,直到脊背挨住廊柱,方才定了神。

禁卫军中为首的穆海恭敬地从屋中搬来椅子,搁置他身后。

少年一撩衣袍,淡然落座。

文清岳狐疑地唤了声“柳二哥”,正欲上前,就被身边的噗通一声跪给惊到了。

郑公子瑟瑟发抖,惶然颤声道:“不关我事,不关我事……”

少年垂眸,淡淡吩咐:“掌嘴。”

郑公子求饶着,只一下,那叫喊就戛然而止。紧接着,是被人捏住下巴不能成语的呜呜声和不住的狠绝的啪啪声。

少年忽地抬眸,望向翻滚在地的祝敏然。

祝敏然顿觉惊恐。先前黑衣人来时,或者手掌被刺穿时,都不曾出现的巨大恐惧瞬间笼遍全身。

她哀嚎着想要为自己求饶。谁知还没来得及开口,那少年已经冷冷地下了吩咐。

“卸了她的下巴。拖出去,杖责三十,死生不论。”

霍云霭唇角微微勾起,露出一抹宛若杀神的嗜血淡笑。

“朕的人也敢动。看来,你是嫌这命太长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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卸了下巴,便无法喊叫出声。杖责三十,怕是大半条命都要交代出去。

死生不论……死生不论……

祝敏然恐惧至极,想要大喊求饶,颌下一松已然无法出口成言。

脖子上骤然发紧,却是颈后衣裳被禁卫军一把抓牢,正紧紧拽着往外拖去。

后背蹭着地面,大小不一的石子硌着肌肤,火辣辣地疼。祝敏然从喉咙处发出不成字的呜咽声,挥舞着双臂,想要抓住甚么来阻了这让人惊恐万分的拖拽。

正当无力着处之时,手腕忽地被阻。

她顾不得疼痛,惊喜地抬眼看过去,先望见的却是远处霍云霭毫无温度的眼神。

那双眸中泛着冷彻骨髓的寒意,让她浑身战栗发抖。但下一刻,那眼眸转向她掌心的那一瞬间,她就连害怕也顾不上了。

只因掌心忽地传来剧痛,让她忍不住痛呼出声!

短剑不再。

血流如注!

穆海将短剑剑柄握在手中,用力一挥,上面的血珠尽数掉落,再无半点沾在上面。

“洗净。”穆海将短剑交予副官。副官郑重接过,悄无声息地躬身退下。

穆海依然紧抓祝敏然手腕,探指在她袖间衣襟间摩挲半晌,最后停在她左手手肘处,用力一扯。

几包捆绑在一起的东西掉了出来。

祝敏然嘴唇剧烈地抖动起来,眼里面一片死寂,即便在剧痛之下,也没了挣扎的力气。

禁卫军继续拖行,到了院外。不多时,便响起了重板击打肉骨的杖责声。

穆海捡起纸包,一脸阴沉地走到郑公子身边,“这是甚么?”

郑公子抖如筛糠,嗡嗡说道:“我、我不知道……”

穆海冷哼一声,随手抖开一包。

淡淡馨香传到四周。几只鸟雀飞了下来,去啄食刚刚掉落的粉末。

只一口,便倒地而亡。

其余几只发觉不对,想要飞走。谁料不过是喙上沾了一点点,也让它们尽数脱力,无法挪动。最终晃了晃身子,倒地不起。腿脚翅膀蹬扇两下,再无半点气息。

郑公子跪坐地上,双颊红肿,呼哧呼哧地粗粗喘气。

穆海从他怀里一摸,搜出备用的传令信号。又扬手一挥。便有人将郑公子也拖至院外行刑。不多时,便传来了他高高的哭号声。

黑衣人或是挣扎,或是准备自尽。禁卫军卸了他们下巴让他们无法咬舌,敲碎可以藏毒的牙齿,将他们手以不可思议的角度背在身后再不留半点的反抗能力。

院外是哀嚎和闷哼。院内是黑衣人倒抽冷气的挣扎嚷骂。

在这阵阵刺耳声中,霍云霭面容肃杀,踏着满地争斗留下的血迹和敲落的牙齿,一步步前行。

淡漠的视线泛着蚀骨的凛冽和寒意,冷冷扫过眼前众人。

周围人哗啦啦跪了一地。

唯独清雾没跪。

镇远侯生怕孙女儿被陛下责难,忙伸手去拉。谁料却看到了眼前那让人难以忘怀的一幕。

帝王高大的身影遮去了烈日,投下了长长的一段阴影,将娇小的清雾尽数笼罩其中。

身材挺拔的冷峻少年,此刻眼中再没了旁的,只定定望着眼前的女孩儿。

女孩儿微微仰头,也望向了他。

看着此情此景,征战沙场多年的文老爷子心里莫名有些发慌。想要上前拉了清雾跪下磕头,被秦疏影横手拦住了。

郑天宁先前一直站在离众人不近却也不远的地方。此时他跪在那处,眉目疏淡地转过脸去,看着院墙边拂动的垂柳,面容不悲不喜。

相对着的两人却根本没有留意到旁人半分。

他们静静凝视着对方。片刻后,霍云霭抬起手来。

修长的指缓缓拂过女孩儿的眉间,将她微蹙的眉心慢慢抚平。

他的动作很轻,很柔。却在周围几人的心里,激起了心惊肉跳的胆战惊惧。

女孩儿的神色渐渐归于平静。慢慢地,唇角甚至还翘起了一点温和的弧度。

看她如此,少年至冷的眸中便漾起了一丝浅淡的波纹。

他快速垂下眼帘,掩去所有思绪。而后朝她轻轻点了下头,这便大跨着步子,转身离去。

制住黑衣人的禁卫军随后而去,快速撤离。

不多时,外面的杖责声止。又一批禁卫军离去。

剩下四十八名,恭立院中。

这一队禁卫军的为首之人是个身材劲瘦高大的汉子。

他缓步上前,朝镇远侯、世子还有易家家主抱了抱拳。接着身子一转,对清雾躬身行礼:“柳大人。”

经过了之前紧张的一幕幕,清雾脊背上已经透了一层的汗。被风一吹,有些发冷,嗓子就也有些发紧。

她深吸口气缓了缓,努力放平声音,颔首道:“孟大人。”

孟大人道:“陛下让我们护送各位归家。十二人依次护送三位姑娘归家,十八人护送易家家主。十八人送柳家和侯府各位。”想了想,他又解释道:“陛下虽早已做了安排,却不料这些人会在这次宴席上做了忒多的动作。之前在外头就来了两拨人。虽然早已被弟兄们给拦下,却分去了不少人手悄悄押送回去。”

他的态度让文家祖孙和易正莲颇为震惊。

大家以为清雾在宫中不过是个小小的女官罢了。可只是如此的话,身为禁卫军头领,怎会对她如此礼遇?甚至,还带了点恭敬在其中。

秦疏影抱胸笑笑,对孟大人道:“送小丫头的那些人拨给易家主罢。我也带了几个人来,还在外头候着。他们加上文清岳和我,足够了。”转而对清雾道:“我也一并送你回去。”

孟大人面露难色。

不待他开口,易正莲已经与秦疏影说道:“难不成你们忘记我也带了人来?”

之前战事连连的时候,易正莲便已认识秦疏影。如今虽多年未见,说话间也还如以往一般熟稔。

秦疏影摇头道:“易家人对京城并不熟悉,还是多些人为妙。”易家家主的身份已经暴露。如今在郊外,还是小心些的好。

易正莲却是看着孟大人,道:“你放心。我请的人,只会比那些偷袭之人强,断然不会弱于他们。”

秦疏影这才意识到了甚么。一转眼看向孟大人,看他比了个手势,又朝留下的禁卫军里指了指,瞬间了然。继而有些咬牙切齿。

……那人真是……

明明易家家主是今日最大的目标。他却将最精锐的一队人留给了小丫头……

看秦疏影还未明白过来,易正莲叹了口气,压低声音与他说道:“怀璧其罪。簪子在手,小姑娘才是最要紧的那一个。”

简短两句话,却让一向肆意不羁的秦大将军瞬间失了颜色。

那簪子……是清雾她母亲留下的遗物……

跟在先皇身边的老人俱都知道,易家家主曾被清雾母亲所救。随后易正莲给温婷淑了一个信物。持有此物者,可以让易家相助实现愿望。

只是家主和文夫人一直都没有言明,信物到底是甚么。

倘若簪子就是那信物……

秦疏影脸色一变。

不。

刚刚易家家主分明是在和他挑明,簪子,就是信物!

心下确定之后,秦疏影顿时收了笑容,转眸望向清雾。

若真如此,当年那件惨事,怕是另有隐情。

孟大人请了清雾同去作安排。

清雾知晓应当是霍云霭嘱咐了孟大人一些话,不方便当着大家的面说,这便与他一同过去了。

秦疏影不顾孟大人的再三暗示,也亦步亦趋地跟了过去。美其名曰:不放心小丫头。

望着女孩儿渐行渐远的背影,易正莲忽地问道:“陛下说,小姑娘是他的人,这话怎么讲?”

文老爷子回头望了眼不过几尺远的郑天宁。

看他好似正望着天边的云,无甚反应,老爷子这才清了清嗓子,声音有些发紧地说道:“雾儿在他身边任女官,许是此意罢。”

“哦?”易正莲挑了挑眉,目光悠远地朝皇宫方向望了望,并不多言。

文世子尚在之前的震惊中没能回过神来。

易家家主说,那是“陛下”……

不对,之前,不就有人喊他“皇上”了?

还有禁卫军……

可当初、当初他为何冒认柳家二少?

是了。并非他冒认。一直都是自己在自以为是罢了……

可他若不是柳二少,那上元节看花灯时,与清雾那般亲近亲昵的模样,又该如何解释?!

这样一个清冷淡漠的人,偏偏只对着自家妹妹笑,偏偏只对自家妹妹温柔体贴。

思及往昔之事,文清岳好似发觉了甚么。但对方身份太高,手段太狠辣。自己这些话,半个字儿也无法对旁人言说。

一向机敏的文大世子,对着此事,顿觉头大如斗,不知该如何是好。

谁也没想到,秦疏影所谓的“带了几个人来”,居然是刑部的一百二十八名差役。这么些人,也不知道他何时叫来的。无怪乎他敢一口将十八名禁卫军直接拨走。

刑部的衙役再不济,那也人数够多。一路前行时都保持着队列整齐,把车马团团围了起来。若有人想要冲进去,还真有不小的难度。

于是文家柳家的车马,就在刑部衙役的护卫下,浩浩荡荡地来到了柳家大门前。

郑天宁已经下了他的车子,在不远处朝这边望着。

清雾本欲下车与大家道别。谁知刚撩开帘子,就见秦疏影策马到她车前,用马鞭敲了敲她车壁,一脸的为难。

“哎,丫头啊,跟你商量个事儿。”

秦大将军难得一见的神色郑重,眉端紧拧。

“要不你最近先别回家了。还是去宫里头住着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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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宫去住?”清雾不明所以,扶着车壁停在了那里,“为甚么?”

秦疏影少有地欲言又止,片刻后摇了摇头,“具体无法多说。不过,宫里终究是安全一些。”

他虽未言明,但清雾想到今日的遭遇和以往发生的事情,心中有了另一番思量。

郑天安已经按捺不住,开始动手了。

旁人或许不知晓,但郑天安心中一直存有怀疑,她对霍云霭来说终究是不太一样的。

若她在宫外,霍云霭少不得要分出更多的人手来护着她。倒不如她住宫中,更安全些,也免得他需要费神费力再去顾着这边。

思及此,清雾拿定了主意,颔首道:“那好。我与母亲说一声,这便回宫去。免得她担心。”

霍云霭走后,易正莲便收到消息,之前何氏已经早一步被她的人送回了柳府。易正莲随即将此事告予清雾知晓。

清雾这才知道,母亲竟是来过而后又离开。不由后怕,若不是易正莲相帮,还不知母亲今日会遭遇何事。忙认真道谢。

易正莲便道无需如此多礼。

清雾了解母亲。虽口中不说,但方才经历了那样的一场杂乱局面,母亲定然极其担心她。若不亲眼一见,恐怕寝食难安。这才和秦疏影这般说起。

秦疏影明白柳家人感情甚笃。但他更忧心清雾的安危。

虽然如今路上的防卫骤然比平日严了一倍有余,他仍不太放心。随手将马鞭丢与身边衙役,翻身下马道:“我陪你过去。”

刚刚伸手出来想要扶清雾下车,旁边已然有个身影忽地走来、半侧着身子一挡,道:“无需麻烦秦大人。既是到家了,我和她一起过去便好。”

眉目疏淡,语调悠然,正是郑天宁。

秦疏影下定了决心的事情,旁人又怎阻得了?随口说了句“我自有分寸”,便欲上前。

他是因了从小就抱着清雾来来回回,只当她是自家亲妹子,没想其他。

谁知平日里脾气甚好不爱与人争执的郑天宁,此刻却十分坚持。硬是招手将离得最近的婆子给叫了来由她去扶清雾下车,也不准秦疏影再去伸手。

秦疏影与郑天宁相识多年。看他如此行事,不由眼睛半眯,勾着一抹冷淡笑意静静看着这一幕。

这边的动静惊到了文家祖孙。两人一起过来,细问缘由。

听闻秦疏影要清雾与母亲道别后就回到宫中去住,文老爷子目光闪了闪,从嗓子眼儿里憋出了一声轻哼。

文清岳这一路都还在为了上元节那天的事情而烦郁着,听闻之后,想也不想就拒绝:“不行。雾儿若是有危险,我住在柳府护着她就是。”

秦疏影懒得和他多解释,喊了清雾就朝里走。

清雾忧心母亲的状况,自然想着早一步进去见到才好,自是紧紧跟上。

文清岳不甘心,大跨着步子就要去拦秦疏影。

秦疏影耐心告罄,朝郑天宁喊了一声,指了文清岳与他道:“你来说服文世子罢。”

郑天宁眼眸微垂,懒懒地道:“依我来看,她也是留在家中为好。既是同意世子观点,我又何必要去说服他?”

秦疏影冷嗤一声。

三人正僵持着,文老爷子摆摆手道:“秦小子你去罢。带着丫头快去快回。晚一些宫门落了锁,你们可进不去咯。”

说着,他拍了拍郑天宁和文清岳的肩,“你们放心。放心。”

手中暗暗使了大力,往下使劲按了按。

郑天宁和文清岳发觉老爷子暗中的提醒,知晓这事儿再无转圜余地,两人脸色微变,却也未再强行阻止。

清雾不知母亲知晓了甚么。听闻她要去宫中住着,何氏竟是点了点头,一句反对或者疑问的话都没说,就吩咐人去作准备去了。

一刻钟后,清雾带着母亲给她装的几盒平日里惯爱的吃食上了车。

秦疏影早已派了人去宫里面圣,将清雾即刻回宫之事禀与霍云霭。因此,尚未到宫门前,小李子便带了人在外候着,一见清雾就迎了进去。

接下来的京城,平静得有些诡异。

那日黑衣人的出现,在场之人俱都看到了。有人试图问起当时被黑衣人围起的圈中几人的家眷,得到的答案出奇的一致。

沈府和鲁国公府的回答都是刑部的人很快就到了,将人擒住。郑家、祝家亦是如此说。只是问起孩子们的状况时,沈家、鲁家和邹家的姑娘都亲自出来见了,以示平安,让亲眷们不必担忧。郑家和祝家含糊着说孩子们受到了惊吓带回了老家休养,其余的只字不提。

清雾听闻郑、祝两家的反应后,颇为惊讶。

据她所知,那日郑公子和祝敏然都是被禁卫军带走,并未回到各自的家中。

依着她对两家人的了解,本以为祝阁老和郑天安会在面圣的时候来要人,可是于公公说,两位大人均未提起此事。两人对着帝王之时,如之前一般行事,就好似那一日发生的不过是场梦境,不曾真实出现一般。

这些都是清雾这几日零零星星听到的消息拼凑而得。

到了此时此刻,她方才知晓,郑公子和祝敏然两人居然是“被送回了老家休养”……

难不成,这两家竟是不打算理会他们了?!

岳莺看着清雾怔愣的样子,莞尔失笑,道:“怎么?可是我带来的消息把你吓坏了?”

清雾向霍云霭提起岳莺相助之事,霍云霭已允她可随意行事。洛太医便凑着清雾这两日得闲,将岳莺带入了宫中,和清雾细细相商。

沈府别院宴会上的事情,岳莺有所耳闻。和清雾准备开始前,闲聊几句的时候说到此事,她便随口说了几句。

清雾听闻,自是问了起来。结果得了这样的答案……

想到郑天安行事的一贯方式,清雾缓缓摇头,叹了口气,“倒不是吓到。只是,没有料到他们会这样做。”

岳莺并不知晓那两人是被霍云霭带走了,看清雾这般模样,便笑道:“你看你,镇日里为了不相干的人发愁,何苦来哉?看看易家家主,活得肆意风流。既是爱画,便游历各地去寻,不管世事如何,皆遵循本心行事,那才叫舒畅。女子当如是。”

易正莲本也没有刻意遮掩自己的身份。那日过后,不多时,易家家主在京之事便传了开来。

世人都知易家家主爱画成痴。因一直未曾婚配,也未曾收.养.孩.子,易正莲并无子女。

早几年就曾有消息传出,说是易家家主想要寻个才貌双全的女孩儿好生培养,待她年迈后便可接替她的位置。只是这事从未得到过易正莲的亲口承认。

众人不住猜测这个消息的可靠程度,也不住猜测易正莲择继位者的条件。有一点是知情人尽皆同意的——那女孩儿,必然是极其擅长画画或者是极其懂得欣赏画作的,而且,得是同龄人里最拔尖的头一个。不然,根本无法入得了家主的眼。

这个消息是穆海告诉清雾的。自然,是得了霍云霭的授意。

清雾原先不明白为何霍云霭让她知晓这些。细细思量了下回京后的遭遇,便有些明白过来。

为何郑天安一而再再而三地想要助祝敏然夺得群芳宴画作比试的第一,为何祝敏然会参加侯府宴会的画作比试、郑公子还助她得胜。

想必,都是和易家继位者的那个位置有关。

郑家的女孩儿里并没有画艺出众之人。可郑、祝两家已经暗许了祝敏然和郑公子的亲事,祝敏然将要嫁入郑家。若她得了易正莲青睐,也是郑家受益。

可郑天安当朝帝师、股肱之臣,为何会想要得到天下财力第一的易家?

稍稍细想,易家当初助先帝夺了天下……

那答案,简直昭然若揭。

看那郑公子成竹在胸的模样,分明是没打算发出信号。想来是看着祝敏然将要拔得头筹故而如此。

那倘若第一并非祝敏然呢?他们会对易正莲做甚么?

黑衣人的存在,是否就是为了应付这种“突发”状况?

想通的那一刹,清雾脊背上瞬间起了一层薄汗。

只不过,那些沾口既亡的□□究竟是为何而备,她却一直未曾搞懂。

如今有事在身,清雾不愿再细想这些,忙将诸多烦乱思绪尽数抛却,努力将所有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纸张之上,对岳莺说道:“我请你来,是想请教下,教宫女研习医术一事。”

岳莺早已让洛太医帮忙带话,答应下来此事。两人如今相见,是就此事细细商议其中的细节。

清雾的想法是,挑选一些喜好医术的宫女出来,由岳莺教习她们。

她原本想着,对此有兴趣,自然学起来用心,事半功倍。

可是岳莺却并不赞同清雾的提议。

“我倒是觉得,兴趣可以培养,人品才是最为重要。”

岳莺认真说道:“为医者,首先要有仁爱之心,方才能够真正地为病者考虑、真正用心来治疗。若少了仁心,任凭知识如何广博,都是完全无用的。”

清雾细细想来,确实如此。千百年后,医院强调的,也是“仁心仁术”四字。只不过她并非学此专业,当时听闻这几字后,并未细究。

于是叹道:“是我草率了。”

岳莺笑道:“与‘草率’又有何关系?这事儿本就是我们的职责所在。你既是要将宫女完全管制起来,需要做总的统筹安排,事务更为繁多、更为重要。这些某个方面的细枝末节的事情,便交给我们去做好了。更何况,你能想到首先解决她们的治病难处,已经是帮她们解决了最大的难题了。”

抛去难以管理、没有既定的管制条规外,从生活上来说,宫女衣食住行皆有宫中份例,只这病的时候,最为难办。

岳莺这夸赞,当真是发自内心。

清雾见她夸得真诚,愈发有些赧然。看时间不多了,便和岳莺赶紧商议了下,定好下一回相见的日子。到那时候,由清雾选出一些人来,带去见岳莺。再由岳莺择出合适的,跟着她学习医术。

事情既已定下,清雾心下放松了稍许。边细细考虑着择人之事,便缓步往昭宁宫行去。

原本她是想着快要到午膳时候了,直接去昭宁宫的话还能与霍云霭一同用膳。谁料走到半途,却被等候多时的小李子给拦住,直接将她往昭远宫引去。

昭远宫的正殿是明远殿。平日里霍云霭有时会在此处会见官员。无人觐见的时候,他也会让清雾随侍在旁,在这里处理一些政事。

只不过平日里清雾到这里都是堂堂正正地从前门而入。如今小李子却是引了她从后门进入。

清雾不明所以,想要问讯一二。小李子竖起手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她不说话,先进去再说。

清雾放轻了脚步,狐疑地往里行去。

门前搁了一扇屏风,一人多高,十分宽大。上面密密地绣着牡丹花开富贵图。色彩鲜艳明亮的双色绣,针脚细密匀称,遍布整个屏风,将光线尽数挡住,丝毫都看不到另一侧是甚么光景。

想必,另一侧也看不到这边是甚么模样。

清雾迈步上前,刚一站定,就被同在屏风后的旁边几人给吓了一跳。

穆海和孟梁分立两侧。他们中间那两个被塞住口反绑着的人,即便脸上还有红肿,但依然可以辨出本来样貌。

分明是郑公子和祝敏然。

清雾心中的惊讶还未消去,便听屏风另一侧、殿的中央,同时响起了两个颇为熟悉的声音。

“臣祝青柏(臣郑天安),叩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郑公子和祝敏然蓦地双眼圆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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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阁老和郑天安恭敬地跪在殿中。许久,殿中都未响起“平身”声。

若是以往,两人必然悄悄交换个心领神会的眼神,而后咄咄相逼,一同对那年轻的帝王发难。

但此时此刻,朝中两位老臣却是神色不动,跪到近乎于伏地,却无半点不耐。

嗒。嗒。嗒。

指尖轻叩扶手之声缓慢响起,宛若钝剑,一下下地扎得人心里发疼发颤。

最终还是祝阁老按捺不住,当先叩头,谈起黄河沿岸的水利问题。

他侃侃而谈,苍老的声音在殿中回响。但,直到最后一个尾音飘然而逝,都未得到君王的半点回音。

祝阁老一向挺直的身子微不可见地抖了下,往下弓得更弯了些,悄悄抬起手来,将额上的汗珠轻轻拭去。

郑天安却显然镇静得多。

他虽也比以往恭敬了些,开口之时却是不卑不亢:“如今已经入春。若不即刻处理黄河问题,待到夏日,汛期已至,再要防范已然晚……”

“帝师长子现今何处?”

冷冽的问话,挟带着帝王威势,忽然而至。

郑天安的话猛然一顿,尔后回道:“已回老家去了。”

指尖叩击扶手之声蓦地停住。

年轻的帝王淡淡地勾了勾唇,“哦?”

“确实如此。”不待霍云霭继续发问,郑天安已然主动说道:“前两日回去的。眼看着不久就要到清明,臣无法回去祭祖,便让犬子代为归家。”

虽然脊背弯起的弧度略大,但他神色坦然,语气不卑不亢,听上去竟是和往日并无太大区别。

“郑大人为国尽忠多年,连家中之事也无法顾及,朕心甚慰。”霍云霭唇角的笑意愈发深浓了两分,“来人。将之前所备之物送与郑家祖宅,交到郑公子的手中,以做赏赐。”

他语气平淡清冷,听到郑天安的心里,却是掀起了滔天巨浪。

皇上这意思,分明是要人将赏赐亲自交给那不成器的东西!

郑天安忙道:“谢陛下恩典。只是犬子临走前说过,路上会与友人游玩一番,能几时到达,着实难说。若让公公们在郑家久等,误了回宫的日期,臣,着实心中难安。”

“郑大人言重了。”于公公在旁笑得温和,“这本是奴才们的分内之事。”

郑天安还欲再辩,就听霍云霭话锋一转,又问道:“祝阁老家,好似有一位画画不错?”

祝家诗书传家,“作画不错”的,没有十个也能挑出七八个来。

但祝阁老听了之前霍云霭和郑天安那番对话后,并不打算转弯抹角猜来猜去是哪一个了,直截了当地道:“敏然年纪尚小,技艺不娴熟。只算得上‘尚可’罢了。离‘不错’,却还差得远。”

他说这话的时候,脊背微微挺起,语气极其坚定。

霍云霭并未开口,只眼帘微垂,唇角逸出了略带嘲讽的笑意。

于公公笑道:“祝大人可是谦虚了。祝姑娘的画作,那可是在京城里头一份的。之前秦大将军还说,改日寻了机会请姑娘作画一副,挂在书景楼第一层最显眼处,好让旁人观摩赞赏。”

这话倒真的是秦疏影说的。而且,这话还是他特意和于公公讲了,让他务必转达的。

须知那书景楼,是秦疏影开的一间专卖字画的铺子。

只是那铺子第一层是谁都进得去,卖的也是十分一般的作品。稍微有些价值的,都会放到二楼三楼的雅间去。

他说着将祝敏然的画挂着让人品评,却又说要搁在第一层,何尝不是在讥讽她的画根本不值得到楼上去?

祝阁老气得脸色铁青,语气便生硬了些,“敏然如今不在京中,怕是要拂了大将军的好意了。”

“祝姑娘也不在京里?”于公公甚是惊讶,道:“那咱家到时和大将军说一声。”

此刻于公公侍立在霍云霭身侧,但祝青柏却是跪着的。

祝阁老之前是只提防着霍云霭的问话,想好了问起祝敏然时候的说辞,故而于公公一讲,他下意识就那般讲了出来。

待到反应过来自己竟是这般状况下在和一个内侍讲话,祝青柏脸色瞬变登时大怒。抬起手来指向于公公便欲驳斥。

冷不防一道冰寒的语声忽地响起,将他后面的话尽数堵了回去。

“二位是说,那日在侯府宴席上闹出事端的两个人,俱都不在京中?”

虽然话语好似平日里闲暇交谈时那般随意,但是那语气中透着的森森之意,却让人无法忽视和大意。

祝阁老和郑天安俱都回道:“正是如此。”

“那日与黑衣之人在一起的,也并非他们两人?”

年轻的帝王轻叩桌案,声音仿若寒天里的玉泉,字字敲在人心,冷彻心扉,“听说,对黑衣人发号施令之物,乃是祝姑娘从郑公子怀中取出。”

“许是旁人看错了。”

郑天安知晓祝阁老年纪大了,又久居上位,脾气不如当年能够压得住。忙在祝阁老开口前当先说道:“甚么黑衣人?我们自是不知。那一日犬子与祝姑娘跟随众人一起吓得跑了出来,并未见到甚么黑衣人。”

说罢,他拧眉半晌,好似在苦苦思索,喃喃地道:“许是人有相似也说不定。”语毕,重重叩头,“陛下!或许有人假冒二人,借以诬蔑。还请陛下明察!”

这话一出,屏风后诸人尽皆色变。

恰在此时,祝阁老也在旁附和:“请陛下明察!”

屋内瞬时间静寂到了极致。

穆海和孟梁对视一眼,又缓缓转过脸去,面无表情目视前方。

祝敏然惊惧得眼泪直流,晃动着脑袋,口中却是因了进屋之前喝下的汤药,连呜呜声都发不出来。

郑公子先前还眼露期盼。这时猛地一怔,转为茫然。继而渐渐沉寂,慢慢现出阴沉。

清雾怎么也没料到,郑家和祝家居然直接把这两人当做了弃子,和他们划清了一切的界限。

若非她亲眼看着这两个人参加了宴席上的比试、做出了那番举动,只听着外面跪着的两人斩钉截铁的声音,怕是都要相信了。

二人既是敢这样说,便是已经有了万全的后路,来圆了之前他们的说法。

想必,是在那宴会之前、做了那番部署之前,就已经有了打算和安排。

不。

或许,比那还要早……

后面的对话,清雾已然无法再去细听了。

每当郑天安和祝阁老做一次保证、说一句话,屏风后祝敏然的身子就颓然得愈发厉害,郑公子的神色就更加阴沉一分。

到了最后,连那跪着的两人是何时起身的、何时离去的,她都不曾知晓。只是遍体生寒地想着那两人的做派,心中缓缓想起一事。

——秦疏影和郑天宁都和她说过,先帝在位时,祝阁老和郑天安根本不是如今的模样。

彼时的他们,倾尽了全力去辅佐帝王,对身为太子的霍云霭也极其维护、照顾。不然的话,当初先皇驾崩前,也不会将幼子托于他们。

只是,先皇到底还是留了一手。

他生前最信任的,是镇国大将军。最疼爱的,是霍云霭和秦疏影。

虽然当时秦疏影领兵作战节节胜利,但为了霍云霭,先皇还是将秦疏影急召回京,托孤于他。又暗中吩咐秦疏影,但凡霍云霭未曾掌控朝中全局,他就不准离京。务必要守住年轻的帝王,保他安然无恙。

秦疏影和清雾说起这些,也是为了霍云霭。

当时秦大将军难得地收起了惯爱带着的三分笑,眉目间凝着郁色,与她说道:“他这人,甚么都憋在心里。平日里又无甚喜好之事,即便有苦闷,除了不停伏案处理政事外,也无处发泄。时日久了,这些事情越积越多,怕是承受不住。”

说罢,他重重一叹,扭头对她道:“小时候他还肯对我说起一些,自打先皇驾崩,他就甚么也不与我说了。旁的我不知晓,但最信任之人的背叛,对他来说,却是难以承受的。我只盼着你能多留意下他,在他心情不佳之时,陪伴一二,也就足够了。”

秦疏影虽然没有明说,但他先前提到的那些,已然暗示了清雾——当年祝阁老和郑天安对霍云霭极好。不然,两人也不会是托孤忠臣之二。特别是郑天安,更是被先帝封为霍云霭之师。

可谁曾想,就是这两人,在先帝驾崩后,联起手来压制年少的新帝……

杂乱的脚步声渐渐远离。

屏风尽数被合起、撤离。

清雾环顾四周,不知何时起,屋内竟只剩下了她和霍云霭两人。

缓步向前,走到他的身边。正斟酌着心里的话语,却听他当先开了口。

“他们早知我去了那里。”霍云霭冷冷说道:“沈府的一个丫鬟被祝敏然收买。若不是发生了那事,恐怕出现在我屋子里的茶水,便是加过‘药’的了。”

他这一说,清雾忽地记起来祝敏然手臂上缠着的那几包药。顿时明白过来,他说的是甚么“药”了。

原来,那日他们针对的,不仅仅是易家。还有霍云霭!

明面上的易家的处境固然危险,但霍云霭,岂不是更加的身处险境!

“竟然是这样?”她有些后怕地喃喃说道:“他们……居然这样……”

这样的不顾情意!

霍云霭因着刚才郑、祝两人的无情举动而想起往事,心中怒气更胜,这才在清雾过来的时候还来不及改变语气和神色。

他没料到清雾反应这样大。本以为是自己吓到了她,再看她眸中担忧,仔细一想,顿时明白她是太过于担忧他了方才如此。

年轻的帝王心中慢慢汇聚起了暖暖情意,忙将刚才面上难以掩住的冷色收起,握了她冰凉的手,在掌心里慢慢揉搓着。

“何须担忧我?不过雕虫小技罢了。有穆海他们在,我又怎会有危险?”

他说得轻巧,但清雾知道,那些人既是让至亲的儿子和孙女也做了准备,必然还有其他的招数。

当时孟梁不也说了么?

他们禁卫军的兄弟,之前已经处置了两拨人……

不过是个宴会罢了,竟然也出了这样的岔子。

霍云霭平日里,究竟过的是怎样的日子?

虽然站在这最高处,却时时需得小心、日日需得提防。

可那日,若不是为了她,他又何必身处险境……

清雾又是心疼,又是心忧,轻声问道:“你可还好?”

霍云霭自幼在战火中长大,后又执掌天下,心性绝非寻常同龄人可比。

虽说身边时有暗算发生,但他即位多年,早已收了许多高手在身边。宴会那日之事,虽费了他一些心神,却远不足以让他手忙脚乱。

不过……

看着眼前女孩儿那忧心至极的模样,少年帝王心下一动,那到了唇边的“无妨”二字,在唇齿间打了个转,便又咽了回去。

心念电转间,他适时地轻轻一叹,“尚可。”

虽然说了是“尚可”,可这叹息里带着无限的愁郁和烦忧,清雾又怎能放心得下来?

她心下更加忧虑,上前握了他的手。踌躇半晌,终是红着脸说道:“你不必担忧。我、我终归是会一直陪着你的。”

是的。她要陪着他。

既然曾经伴着他的许多人都背叛了他、伤害了他,那就让她好好地守在他的身边,让他不再孤身一人罢。

霍云霭猛然一怔。

她素来是羞赧的、爱脸红的。若他不迫着,她就不会主动。

可方才那话语中,分明透着显而易见的坚定和允诺。

年轻的帝王生怕自己听错了,有些不敢置信地问道:“你……可当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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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云霭的问话中,竟是带了几分小心翼翼在里面。

他是这至为尊贵之人。面对她时,却收敛了一切的强势与威严,那般温柔,那般体贴,那般细致……

清雾慢慢走上前去,挨近他的身前,双手环抱住他,搂紧他劲瘦的腰身。

清冽淡馨的男子气息忽然而至。如此熟悉,让她至为安心。

“自然是真的。”女孩儿轻声说道:“我何时骗过你?”

紧贴的胸膛骤然呼吸急促起来。耳边紧贴着的心跳,也愈发地快了。

她身后一暖,继而大力袭来。

是他将她紧紧拥住。

带着无法言说的意外与狂喜,恨不得将她揉入他的身躯,将她用力抱紧。

“雾儿,我很欢喜。真的。”

反反复复,不过是这几个字在轮流重复罢了。

人前那般冷静自持的人,此刻不过因了她的简短承诺,而激动到语无伦次。

他那么高,微微躬身,便已将娇小的她整个笼在了他的怀里。

清雾听着他的遍遍耳语,心中愈发温暖、踏实。

感受着他的喜悦,感受着他对她的极致关爱与呵护,再想到之前他那黯然的神色,清雾心中泛起了一丝丝的心疼。

思及在家中时,每每她身体不舒服时,母亲便常常坐在她的床边,轻抚她的脊背来安慰她。

清雾想要尽力去宽慰这个因了背叛而神伤的少年,于是探手出去,在自己可以够得着的地方,来回轻拍、轻抚着。

她窝在高大的他的怀里,太过娇小。用力去往后探,也不过只能拍抚到他的腰后罢了。

女孩儿软软的手仿若无骨一般,在少年的腰后安抚地来回蹭着。

年轻的帝王瞬间全身紧绷,僵在那里。继而摇头苦笑。

这丫头……素来低估她对他的影响力。

她根本不知,那双手所到的每一处,都点起了团团的烈火、带起了阵阵的酥麻。

少年一动也不敢动,生怕被她发现不对劲之处。可那处炽热坚硬如斯,让他如何忍得?

心性坚定如他,也忍不住面露痛苦。

……再这样下去,他就要把持不住了……

她太小。还不行。

两人还没成亲。不行……

“你……确定要这样么?”他轻吻了下她的耳垂。软软的,小小的。舍不得那舒软的触感,忍不住又轻咬了下,“你确定,要继续下去?”

他的呼吸太过炽热,声音又是那般地黯哑和低沉。

清雾初时还不明白他是甚么意思。发觉指尖的皮肤绷紧、他肌肤上的温热都透过衣衫传了过来。滞了一瞬,终于顿悟。手指颤了颤,在那一刹那竟是不知该如何是好。待到反应过来,赶紧往回收。

霍云霭发觉了她的紧张,在她耳边低低笑了。

他手臂微微松开。却在她以为自己能够逃离的一瞬,忽地使力,揽住她的腰后往他身上猛然按去。

那坚硬之处让她浑身骤然僵住,思绪霎时间空白。

两人这样紧贴着,许久许久,他都无法平复下来。只能暗暗叹息着,恋恋不舍地赶紧松开怀抱。心有不甘地看了眼那润润的双唇,强逼着自己转过头去。

他可不是圣人。

……再看下去,再抱下去,再吻一下,指不定还能不能忍住。

少年甫一松开桎梏,温暖顿时远离了她。

清雾周身一凉,瞬间回过神来。惊慌地看了看霍云霭,她甚么也顾不得了,夺门而出。

霍云霭看着她的背影,薄唇紧抿,双目黝黯,眉目间一片肃杀和清冷。

他开始认真思索一个十分严肃认真且相当重要的问题。

究竟是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地和柳府侯府走正规程序谈亲事好呢,还是一道圣旨过去直接让所有人闭上嘴乖乖遵守好呢……

当晚开始,竟是下起了细雨。

春日的绵绵细雨,可以说是最为恼人,连绵不断地下上好几日。却也最喜人。不算大,即便不撑伞走入其中,也不会让身子湿透。不算小,能够滋润万物,荡涤尘埃,让原本干燥的空气慢慢湿润舒适起来。

清雾打开窗户,望着窗外新抽的嫩绿柳枝上挂着的点点水珠,看一眼空中绵密的雨,又拧眉瞧了瞧地上青石板间聚起的点点水洼,正思量着今日岳莺会不会如约前来,便听杜鹃开心的声音在门边儿响起:“姑娘,岳大夫来啦!”

初时杜鹃刚刚跟着清雾的时候,还有些拘谨,照着规矩唤她“大人”。偶尔才跟着窦妈妈喊一两声“姑娘”。后来,杜鹃发现自己这位主子是个最和气不过的,等闲不会发脾气,还从不为难人。心里头便对她愈发亲近起来。慢慢地,就和窦妈妈一般私下里一直叫着“姑娘”了。

清雾之前和岳莺相见,并不是在她的宁馨阁内。

霍云霭为清雾单辟了个小院子出来,当做她平日里处理事务时候所用。

初时清雾觉得没甚必要。毕竟她还顶着那“侍书女官”的称号,平日里无事的时候,需得去霍云霭那里待着。可渐渐地,她就发现了这个小院子的妙用。

因着她现在着手处理管制女官一事,十二坊的人和她接触就渐渐多了起来。

初时只有她主动去寻的严嬷嬷等人。年后慢慢地有不少人来寻她。或是有意拉拢亲近,或是想要探知讯息。还有的,是来和她说一说自己心里想法。

到了这个时候,清雾方才发现,宫女们其实早已对身边的现状不满。只是因为后宫没有女主人,无人去处理这件事情,故而一直拖了下来。

也正是因了和宫女们说起来的时候,有人无意间提到过自己曾经看过医书,很有兴趣,因此,清雾上一回和岳莺相见的时候,提出了“寻喜好医术之人来学习医术”的想法。

虽这个想法最终被岳莺否决,但清雾却是更加重视了和宫女们的交流。毕竟她们在这宫里多年,这里是个怎样的情况、宫女处于怎样的环境,没有人比她们更清楚了。

宁馨阁是她起居所用之处,有人来寻她的时候,若是熟人就也罢了,在宁馨阁足够。可若来者是宫女,且为了与她商议正事,在这里就不太合适。倒是小院子更为妥帖。

不过,清雾平日里事情颇多。霍云霭那里,她每日都要过去陪伴几个时辰。有时候自己还要查阅书籍,翻看史书。因此,并无太多的时间挨个聆听每个人的想法。因此,清雾让陆妈妈帮忙,从嬷嬷里选了两位沉稳又识字的,来落霞轩里处理此事。

两位嬷嬷都是脾性儿很好的。笑眯眯的慈爱模样,让人看着就心生暖意。

宫女们来时,便是嬷嬷里的一个负责接待。然后认真和蔼地询问来者,来这里所为何事。

因着不是每一次都能看到清雾,渐渐地,那些存了刻意亲近心思和来探寻消息的人来得就少了。前来之人,多是提出自己的建议、说出自己想法的。

嬷嬷们就将她们说的仔细记下来,待到清雾得了空闲来落霞轩时,交予清雾查看。

落霞轩便是这小院子的名字。

据说,从这里看晚霞,尤其得美,故而得此名。

霍云霭择中了这个院子,无非是看它环境清幽,流水潺潺。且,离昭远宫很近。

不过对于这个名字,霍云霭不甚满意。晚霞美则美矣,总觉得有种已到日暮、转瞬即逝的悲凉感。远不够宁和长久。

清雾倒是无所谓。她觉得晚霞绚烂,十分耀目,这般叫着,整个人都精神了许多。

这是她的院子,她既是这般说了,霍云霭自然随她的意思。当即让人摘下了原来的牌匾,亲自提笔书写了落霞轩三个大字,命人重新为她做了个新匾额给她。

清雾不解。

先前的匾额不错,自有古意。若是稍稍修一下,十分端正好看。犯不着换一个。

霍云霭却是难得地横挑鼻子竖挑眼。平日里那么沉稳的一个人,愣是将先前匾额上的字批了个十足十的不妥来。

清雾听了半天算是回过味儿来了。

这家伙,分明就是想让她镇日里进进出出的时候都能瞧见他的字……

先前他送衣送物,就是恨不得她能时时刻刻想着他。

如今,连个匾额都不肯放过……

透过蒙蒙细雨,清雾朝落霞轩的方向扫了眼,唇角不由自主地就微微勾了起来。

她眸中的笑意还未来得及敛去,便听有个熟悉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想什么呢?这样开心。”

语调欢快,声音爽朗。正是岳莺无疑。

此时她身上沾着小小的水珠,立在门口微笑地往这边看来。

清雾忙起身迎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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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开始认真思索一个十分严肃认真且相当重要的问题。

究竟是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地和柳府侯府走正规程序谈亲事好呢,还是一道圣旨过去直接让所有人闭上嘴乖乖遵守好呢……

当晚开始,竟是下起了细雨。

春日的绵绵细雨,可以说是最为恼人,连绵不断地下上好几日。却也最喜人。不算大,即便不撑伞走入其中,也不会让身子湿透。不算小,能够滋润万物,荡涤尘埃,让原本干燥的空气慢慢湿润舒适起来。

清雾打开窗户,望着窗外新抽的嫩绿柳枝上挂着的点点水珠,看一眼空中绵密的雨,又拧眉瞧了瞧地上青石板间聚起的点点水洼,正思量着今日岳莺会不会如约前来,便听杜鹃开心的声音在门边儿响起:“姑娘,岳大夫来啦!”

初时杜鹃刚刚跟着清雾的时候,还有些拘谨,照着规矩唤她“大人”。偶尔才跟着窦妈妈喊一两声“姑娘”。后来,杜鹃发现自己这位主子是个最和气不过的,等闲不会发脾气,还从不为难人。心里头便对她愈发亲近起来。慢慢地,就和窦妈妈一般私下里一直叫着“姑娘”了。

清雾之前和岳莺相见,并不是在她的宁馨阁内。

霍云霭为清雾单辟了个小院子出来,当做她平日里处理事务时候所用。

初时清雾觉得没甚必要。毕竟她还顶着那“侍书女官”的称号,平日里无事的时候,需得去霍云霭那里待着。可渐渐地,她就发现了这个小院子的妙用。

因着她现在着手处理管制女官一事,十二坊的人和她接触就渐渐多了起来。

初时只有她主动去寻的严嬷嬷等人。年后慢慢地有不少人来寻她。或是有意拉拢亲近,或是想要探知讯息。还有的,是来和她说一说自己心里想法。

到了这个时候,清雾方才发现,宫女们其实早已对身边的现状不满。只是因为后宫没有女主人,无人去处理这件事情,故而一直拖了下来。

也正是因了和宫女们说起来的时候,有人无意间提到过自己曾经看过医书,很有兴趣,因此,清雾上一回和岳莺相见的时候,提出了“寻喜好医术之人来学习医术”的想法。

虽这个想法最终被岳莺否决,但清雾却是更加重视了和宫女们的交流。毕竟她们在这宫里多年,这里是个怎样的情况、宫女处于怎样的环境,没有人比她们更清楚了。

宁馨阁是她起居所用之处,有人来寻她的时候,若是熟人就也罢了,在宁馨阁足够。可若来者是宫女,且为了与她商议正事,在这里就不太合适。倒是小院子更为妥帖。

不过,清雾平日里事情颇多。霍云霭那里,她每日都要过去陪伴几个时辰。有时候自己还要查阅书籍,翻看史书。因此,并无太多的时间挨个聆听每个人的想法。因此,清雾让陆妈妈帮忙,从嬷嬷里选了两位沉稳又识字的,来落霞轩里处理此事。

两位嬷嬷都是脾性儿很好的。笑眯眯的慈爱模样,让人看着就心生暖意。

宫女们来时,便是嬷嬷里的一个负责接待。然后认真和蔼地询问来者,来这里所为何事。

因着不是每一次都能看到清雾,渐渐地,那些存了刻意亲近心思和来探寻消息的人来得就少了。前来之人,多是提出自己的建议、说出自己想法的。

嬷嬷们就将她们说的仔细记下来,待到清雾得了空闲来落霞轩时,交予清雾查看。

落霞轩便是这小院子的名字。

据说,从这里看晚霞,尤其得美,故而得此名。

霍云霭择中了这个院子,无非是看它环境清幽,流水潺潺。且,离昭远宫很近。

不过对于这个名字,霍云霭不甚满意。晚霞美则美矣,总觉得有种已到日暮、转瞬即逝的悲凉感。远不够宁和长久。

清雾倒是无所谓。她觉得晚霞绚烂,十分耀目,这般叫着,整个人都精神了许多。

这是她的院子,她既是这般说了,霍云霭自然随她的意思。当即让人摘下了原来的牌匾,亲自提笔书写了落霞轩三个大字,命人重新为她做了个新匾额给她。

清雾不解。

先前的匾额不错,自有古意。若是稍稍修一下,十分端正好看。犯不着换一个。

霍云霭却是难得地横挑鼻子竖挑眼。平日里那么沉稳的一个人,愣是将先前匾额上的字批了个十足十的不妥来。

清雾听了半天算是回过味儿来了。

这家伙,分明就是想让她镇日里进进出出的时候都能瞧见他的字……

先前他送衣送物,就是恨不得她能时时刻刻想着他。

如今,连个匾额都不肯放过……

透过蒙蒙细雨,清雾朝落霞轩的方向扫了眼,唇角不由自主地就微微勾了起来。

她眸中的笑意还未来得及敛去,便听有个熟悉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想什么呢?这样开心。”

语调欢快,声音爽朗。正是岳莺无疑。

此时她身上沾着小小的水珠,立在门口微笑地往这边看来。

清雾忙起身迎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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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莺今日前来,便是和清雾商议到时候教习宫女的具体事宜。

此事还未完全公开。两人商议过后,决定在十二坊里公开宣布此事。有意者可以报名。然后从中选出德行上佳者进行学习。

因着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虽未公开,清雾已然可以想象到时候必然有很多人积极报名,便就到时候学习的人数与岳莺具体商议了下。

依着清雾的意思,这次学习的人数贵精不贵多。

岳莺很是赞同她的意见。又问她心里可有个具体数字了。

清雾问她,一次学下来,大概多久可以开始看诊。

“她们若是足够刻苦的话,三年足够。”岳莺道:“若只是给人寻常看诊,一年可以在师父的带领下开始最寻常病症的诊治。只是开方抓药,都还得是在师父的眼下去做。十年后能够略有小成。学无止境。十年之后,需得继续研习。”

清雾听了,颇有些气馁。

岳莺见状,便问有何苦恼之处。

清雾想了想,就将自己的打算告诉了她。

“我原先想着,初时择出三十二人来。每阶段考核一次。第一次刷下十人,第二次刷下八人,第三次刷下四人。择优留下的十人跟随师父学习到底。刷下的人也可跟着听课继续学习医术,到时她们亦进入司药司,只是不可参与看诊,仅负责协助十位医者。”

岳莺听闻“司药司”三字,顿时眼睛一亮。

她没料到,清雾辟出宫女单独管制,竟是将医药单独分出了一个分列。忙携了她的手,有些激动的仔细问道:“你这是何打算?”

清雾想仿照那六局二十四司来制定制度。

因着吃饭、看病从古至今都是十分要紧的问题,她便想从这个开始,将尚食局先设立起来。其中便有司药司。只刚开始做,医者又基本都是男性,她只是个小小女官而已,没有能力从全天下来招揽女医者,更何况,即便是女医者,又有几人甘愿进这暗无天日的宫中来?

她就想就着这段空余时间先培养一部分宫女出来。

清雾知晓培养医者需要的时日颇长,原先只道是女官设立也需得很久,需得慢慢来,所以并不是太急。

只是她没料到,霍云霭这几日和她相商过后,竟是全力支持。又催促她将此事尽快落实。

清雾不知道霍云霭怎么忽地转了性子。之前虽然也急切,却没到如今的程度……

难不成,宫里头要发生甚么大事不成?

可看他神色,又没有甚么担忧在里面。反倒是眉目间有着淡淡笑意,似是想到了十分开心的事情。

“若是柳大人不介意的话,我倒是有个法子。”岳莺沉吟半晌,忽地开口说道。

两人多年前早已相识,私下里称呼颇为随意。如今岳莺将“柳大人”一个称呼喊了出来,想必是有正事要说。

清雾忙道:“请讲。”

“当年战事连连,许多人无家可归。有些女子更是居无定所,颠沛流离。”岳莺斟酌着说道:“我自五年前便试着收留了一些孤女。平日的时候,教习她们医术,如今有不少已经可以给人略看看寻常病症了。旁的我不敢说,但她们各个人品端正。又是经历过苦难的,最是有仁善之心。”

清雾知道,五年前岳莺与她的一位师兄成亲,两人一同开了个医馆。却不知晓,她竟然还做了这样的事情。当即叹道:“岳姐姐仁心。”

而后转念一想,岳莺此刻提到此事的缘由。清雾心中有了个想法。再一琢磨,已有七八分的肯定,心下欢喜,忍不住道:“你的意思是……”

岳莺笑道:“没错。我想着,若是可以的话,不如让她们参与宫女的选拔。若是有几个能够通过,那便将这几年的空白时日暂且填补了。”

只要第一批人到位,每一年都有新人慢慢去学,渐渐地队伍就也壮大精干起来。

听了岳莺的主意,清雾甚是欢喜。思量了下,便道:“那这两日我寻几位嬷嬷来商议此事。若是可行,我让窦妈妈给你带个话。然后我安排此事。”

竟是毫不犹豫,丝毫都不用去问旁人,她自己便可做决定的做派。

岳莺大奇,疑道:“无需告诉陛下?”

“不用。”

清雾因知晓洛太医是霍云霭心腹,且洛太医和其弟子的品行都极其端正,故而在岳莺面前并未有太多顾虑。

她边考虑着这事儿,边道:“宫女和女官之事,我可全权负责。”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清雾只当自己是个女官,所以设立女官一事交由自己并无太大问题。

但岳莺的师父在宫中当值多年,自然知晓这后宫一切人事的设立,都是要由主子们来做决定。

后宫无女主,便要事事经过天子之手。

陛下这般安排,倒像是将清雾当成了、当成了……

岳莺心中百转千回,看着眼前容颜出众神色认真的女孩儿,再想想当年陛下因了她而急忙去寻师父的情形,顿时明白了几分。不由展颜一笑。

她看清雾好似还未了解到自己的权柄之大,就也不点明,转而说道:“此事这般着紧,我需得赶紧回去安排一下。”

那些孤女,年龄、性子各不相同。她需得仔细思量,再对她们的医术进行考核。合适了的,才会送到清雾面前来选拔。

清雾应了一声“好”,说就起身送她出门。

其实清雾也不明白,霍云霭为何一下子开始着急整肃后宫了。不过,这样也好。待到有了合理的规划、择出相应女官后,这些宫女日常行事间便可挺直了脊背,不再如原先那般行事间常要看宦官脸色了。

岳莺将清雾今日所言仔细思量了下,越想心中越是雀跃。

原先她只当清雾的宫女管制不过是大致的一个想法,却没料到,陛下和清雾竟是这般重视。

在本朝,女子原本不过是相夫教子的存在。若是在外抛头露面,可是要被人诟病的。

即便是她,虽是由太医院的太医亲自教养大,在外开馆行医的时候也遇到过诸多难处。

当然,强大如镇国大将军,强大如易家的那位家主,自然不必看旁人脸色了。但,世上又能有几个她们?

随着镇国大将军故去、朝中被祝阁老和帝师掌控,渐渐地,更是没了女子的立足之地。

岳莺将清雾今日的每一句话都仔细想着,心里渐渐冒出一个念头。

即将踏出屋门的那一刻,岳莺忽地驻了足。扶着门框转回身来,轻声说道:“柳姑娘,太医院,收不收女子?”

清雾没料到她有此一问。不过,转念想想霍云霭的态度,便道:“我可以帮你问问看。”

“多谢。”岳莺竟是朝清雾敛衽行礼。

清雾赶忙侧身避开,“岳姐姐的意思是……”

“我想入太医院。”岳莺说着,脸上的认真和自信慢慢浮现,绽出了坚定的微笑,“我想入太医院。我想负责教习女医者。她们在宫中可以为女子看诊,出了宫,亦是可以行医。既有了技艺傍身,也可以帮助更多的女子。”

清雾没料到岳莺竟有此心性。她不过是说了几句话罢了,岳莺居然想到这样远。

霍云霭虽答允了岳莺出入宫中授课,却并未给岳莺随意出入宫中的权力。岳莺每次过来,都是提前和清雾商议好了时候,然后由窦妈妈拿了清雾的腰牌将她接过来。

而身为太医,便可出入宫中。若是担任教习一职,更是方便、妥帖。

想来,岳莺的心中早已有了想要教出更多女医者、帮助更多女子的想法,才会在这么短的功夫内,做出这个决定。

“我一定会好好与陛下说起的。”清雾认真道。

其实,她觉得,此事十有八.九能成。

霍云霭是先皇和镇国大将军看着长大的。镇国大将军身为女性,却有着许多男儿也不及的果决和坚定。是以霍云霭从来不会看低女子。

这也是他为什么肯在后宫之中,让女官制度建立起来的缘由。

岳莺笑道:“那就麻烦你了。”

她心中虽然忐忑,对此事却还是有些把握的。

自己的医术,她有信心。

至于陛下那里……

若不是清雾有如今的权力,若不是陛下足够信任清雾、愿意让女子有足够的地位,岳莺绝不会有此妄想。

可是,她遇到了这个机会,就绝对不能放过!

两人共撑一把伞,边走边说。将要分别的时候,岳莺想起一事,便随口告诉了清雾。

“听说郑天宁郑先生准备参加科举,还报名了今年的秋闱。你听说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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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天宁天资聪颖,十三岁便考上了秀才。只是他一直无心仕途,之后便再未参加科考。

清雾不知他为甚会忽然作此选择。但既是郑天宁自己的主意,她自然为他高兴。

岳莺和清雾相携着行了约莫一炷香时间,就与清雾道了别。

清雾目送岳莺走远,便打算转到昭远宫去,为霍云霭添点墨,备些纸。谁料还未走到路口,便见小李子小跑着一路行来,说是陛下有急事寻她。

这个时候,应当是霍云霭在昭远宫中处理政务的时候。清雾想也不想,便道:“我正要过去。”说着,举步继续向前。

谁知小李子却赶紧将她给拦住,摇摇头指了身侧边另外一条路道:“大人弄错了。并非到那里去,而是往这边。”

望向他指着的放心,清雾有些不解。

若她没记错的话,那条路通着的是……

小李子看出她眼中的迟疑,轻声道:“小的给您引路。”不由分说先往那边去了。行了几步,又驻足,低眉敛目地静等清雾过去。

他这般行事,这便是说,霍云霭当真是在那边等着的了。

清雾朝身边的杜鹃微微颔首。杜鹃便给她撑着伞,往那边行去。

这里是宫里极其偏僻的一处。路上虽干净整洁,也有宫人时常打扫,但因着平日里几乎无人过来,砖墙间透着一股森冷的寒气。又因近日连连下雨,此处更显阴森。

饶是杜鹃常在宫中行走,到了这里也忍不住缩了缩身子,头垂得更低了些。

清雾向前走着,眼睛不住地四处打量,终是在路的尽头处寻觅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少年身子笔挺,负手而立。在这蒙蒙的雨雾中,愈发显孤冷。

霍云霭常年习武耳力甚好,听到动静便转过身来。见是清雾,孤冷的神色瞬间带了些暖意,一直凝望着她等她走近。

待到两人不过相聚几尺的距离,他顺势从杜鹃手中拿过伞,和清雾一起撑着,朝她微微颔首道:“走罢。”又回头朝小李子看了一眼。

小李子便将杜鹃和旁边跟着的宫人尽数拦了下来。

清雾不明所以,疑惑地望向眼前不远处的地方,看着院中无人收拾的遍布院中冒了新绿的杂草,再看那斑驳的院墙,她确定自己没有看错,忍不住抬问他,“来这里做甚么?”

“稍后你便知道了。”

说话间,已经到了院中。

霍云霭和她一起走到廊下,将伞随意地搁到了墙角处,尔后竟不由分说地握了她的手,一同向里行去。

平日里即便他对她有甚亲密的动作,也是在昭宁宫或是昭远宫中。再不然便是夜晚送她回宁馨阁时。

如今到了外头,光天化日之下,却是头一次如此。

清雾有些心慌,想要将手抽出来。谁知努力了许久,最终他竟握得愈发紧了些。

她正要开口,谁知耳边一痒,温热的气息忽至,却是他忽然俯身在她耳边轻声说了句:“别动。”

清雾刚要侧头避开他的气息。他已经不管不顾地拉了她,推开殿门,朝里行去。

这一片宫殿太过偏僻,只在外头待着,就觉得冷意十足。如今进到里面,瞬间森寒之意扑面而至。

清雾不知怎地,有些发抖,忍不住瑟缩了下。

霍云霭忙松开她的手,伸臂将她半搂在了怀里。

宫殿十分宽阔。两人并行向前,脚步踏地声便不住在殿中回响。

霍云霭的气息再次临近。

“等下无论看到甚么,你都别紧张。有我在,你莫怕。”

清雾点了点头。

只不过她这一次非但没有去躲,反而又朝他挨近了些。好似这里透着的那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让她不寒而栗。

霍云霭这便有些迟疑,想着自己这样的做法会不会太早、太过了些。于是脚步微顿,停了一瞬。

感受到他的犹豫,清雾反倒是慢慢镇静下来。

思量了下,她有些明白过来,到了此处,或许与她前几日说起的事情有关。

自从侯府的宴会结束,回到宫中的这些天来,清雾一直未曾断了调查郑家安插人手的事情。

她再也无法忍受那些人恶毒的虎视眈眈窥探的目光。只是,有些事情总是隐隐约约地捕捉到了一些,却又说不分明。

有心想问霍云霭,但他再手眼通天,但内宫中一些细枝末节的事情,他也未必能够知晓的十分详尽。

就在这个时候,窦妈妈与清雾提议,倒不如问问那郑公子和祝敏然。

清雾本是没有在意。毕竟那两人身在宫外,很多事情无法知晓。窦妈妈却不以为然。

“须知那两家人能让他们带着传令之物、毒物,想必告诉了他们不少事情。即便不告诉他们,那他们身在两家之中,必然也能听到一些事、发现一些事。端看他们肯不肯说出来了。”

听她一番剖析,清雾便和霍云霭说起,想要见他们一面的打算。

毕竟那两家人多年的筹谋,均是与霍云霭的安危相关。

霍云霭考虑了很久很久,方才答应下来。只是这几天一直没有动静,她才没有想到今日之行会与此有关。

如今想通这一点,清雾忙轻声说道:“其实没甚么。”她浅浅一笑,“因为你没有事先告诉我,所以有些紧张罢了。”

看他还在踌躇,她咬了咬唇,有些羞涩地晃了晃他的衣袖,“你信我啊。有你在我旁边,我怕他们作甚?”

女孩儿声音又娇又柔,触动了他心底最温柔的那根弦。

他长长的叹了口气,抬手揉了揉她的发顶。

清雾这便放松下来,晓得他这是答应了。

近日来她隐隐约约发现,他正将她一步步带入到这皇宫之中。不再是像之前那样,只将她养在宫里好好的护着,只让她娇憨地嬉笑。而是让她一点一滴地真正了解这个地方。

有时候路嬷嬷会来与她谈心,说起周围人的脾性、喜好、特点。

有时候,于公公会在给她领路的时候,冷不丁说起几件发生在这里的事情。

皇宫太大、太复杂。

他就算想要护着她生生世世,但,他无法时时刻刻都跟在她的身边,很多事情也得她独自去认真面对。

不然的话,懵懂无知之下,被伤到的反而是她。

也正因为这样,她到了这个冷僻的地方,才能想到,今日他应当是带她去见那两个人。

他尊重她的意见。也愿意让她开始面对皇宫里的一切善恶。

其实,霍云霭对于清雾的这个要求,很是担忧。

那两个人试图谋害他,已是重罪。他暂时留下二人的性命,不过是另有打算。

可依着那两人如今的状况,若是让她当面去和他们针锋相对地对话……

他的心便瞬间提了起来。

在看到那两人如今受过刑的模样,她会不会、会不会惧怕他的手段、进而怕了他这个人?

每每此时,他就不由得想到当年两人初遇的时候。

明明是那么柔弱的女孩子,偏偏又那么坚强。即便是成人都无法面对的可怖情形,她硬是活过来、挺过来,还用力去对抗、去求得一丝生机。

这样的女孩儿,又怎会甘于只做他背后的单薄的影子?

辗转反侧想了很久,霍云霭终于下定决心。

罢了。他便是这样狠毒的一个人。

她若怕了他,他再好好想了法子,让她慢慢放下心防就是。

终归这辈子他就认准了她,便是强行……使些强行的法子,也不能让她离他而去。

故而拖到今日,霍云霭这才带着清雾来了这里。

只是,到了那厚重的铁门之前,他并未让清雾即刻进入。而是朝门口守着的孟梁示意了下,让孟梁陪着清雾在门口稍等片刻。

而后他闪身入内,沉步走向那被关押着的两个人。

清雾只听到了铁链的哗啦声,还未来得及辨出别的,铁门已然砰地下重新关紧。将她和屋内彻底隔离开来。

霍云霭负手而立,神色冰寒地望着眼前两人。眸中不带丝毫温度,说起了清雾想要见他们一面的事情。

那两人顿时激动地动了起来。被塞住的嘴发出了呜呜呜的嘶吼。

蓦地一声鞭响,抽打在了地上。

两人快速看了眼近在咫尺的惩戒嬷嬷,浑身一抖,再不敢出声。

“后宫之中,以她为尊。无论她问甚么,你们必然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年轻帝王的声音忽地响起,在这阴寒之处冷冷回响,“倘若你们对她有半点的不敬——”

他双目骤然凌厉,宛若利刃,狠狠划过两人的肌肤骨肉。唇角,却是浮起了一丝浅淡的笑意。

“那么下场,便不只是‘死’那么简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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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雾进到屋里的时候,还未来得及细看,就对上了两双晶亮的眼睛。

目眦欲裂,在这烛光摇晃的暗室,在那同样浮肿的两张脸上,显得尤其突出与惊人。

清雾视线微转,环视屋内。

处处都充斥着血腥气。地上,有斑驳暗红,上面还隐隐有着清水刚刚擦拭留下的湿气。

她抿了抿唇,脚步微顿。

霍云霭全身猛地绷紧。

他口中有些发涩,嗓子发堵。正欲上前说些甚么,女孩儿却好似没有留意到周遭环境和平日里有甚不同似的,径直走到两人跟前,在他们六尺远处驻了足。

而后,她视线淡淡扫过两人残破的衣衫和深浅不一的刑痕,稍稍侧首,对一旁的惩戒嬷嬷稍稍颔首。

惩戒嬷嬷会意,上前将两人口中塞着的布巾拿了下来。

他们口唇微动,终究是惧怕霍云霭,一点声响都没敢发出。

清雾视线转了转,最终落在了血迹稍少、没有搁置刑具的那一面墙上,问道:“玉芝的事情,你们知道多少?”

祝敏然连玉芝这个名字都没听说过。只能摇了摇头。

郑公子张了张嘴,发现嗓子发不出声,忙咳了一声清清喉咙。又小心翼翼地抬眼看了看霍云霭,这才声音嘶哑地道:“她是父……”他身子晃了晃,摇头道:“他是郑天安安□□来的。”

“还有呢?”清雾望向他。在对上他肿胀的眼皮和满是血丝的眼睛后,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努力让声音平稳地说道:“她来宫里,究竟是做甚么的?”

之前听了采萍说起的玉芝之事后,清雾便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却一直没有想通。

直到前几天,她听见杜鹃训斥一个小宫女时候说的话,才恍然大悟,到底是何处出了岔子。

彼时她在屋里练字,杜鹃对了那个抹着眼泪的小宫女道:“你不是说浴房你会清扫,不用旁人帮忙,你一个人就能成的吗?”

小宫女哽咽着期期艾艾地“嗯”了一声。

“那你怎么不清扫好,反倒是去院子里玩石子去了?”

“我、我看打扫的也差不多了,就……”

“什么差不多了?分明是你偷懒,自己揽下了事情又不去做!”

杜鹃恼了,气道:“若是你做不成,自有人做。偏你非要揽下来又偷懒。自去领板子去!”

说着,她摔了帘子进屋,脸上犹自带着愤怒,喃喃道:“这些个偷懒的。也不知那说一套做一套的本事,从哪里学的。”

清雾本想说别和那些人生气了。不得用换了就是。

可是杜鹃那话让她心里一惊,忽地明白过来,那种违和的感觉从何而来。

玉芝原先做出的样子,一直是勾引皇帝、想要随侍帝王身边的。

既然如此,她又怎敢与人苟合?

采萍都能发现玉芝有相好之人,那么郑天安怎会不晓得。他既是晓得了,又怎会不对这罔顾他命令之人进行惩戒、由着她继续仗着他的势来横行无阻?

当真是表面上是一套,私下里做的却全然不是这样。

想必玉芝一事,另有蹊跷。

只是其中缘由,清雾无法想出。故而在此时问了出来。

明明灭灭的烛光下,郑公子的脸色晦暗不清。

但他明显地一愣,答非所问道:“你过来,竟是为了这事?”

清雾正因那事无解而心忧。这边既是问不出来此事的答案,那后面的一些连带着的疑惑更是无从得解。

她不耐烦和郑公子多说,拧眉道了句:“不然还是别的甚么?”

郑公子垂眸不语。肿痛的眼皮一阵阵抽搐,心里却是掀起了滔天巨浪。

他本以为清雾是要问询那日之事。谁料竟是旁的……

那玉芝,他是知道一点的。是父亲安插在宫里的棋子。其余的就不晓得了。

不过,他知道,那女人是为了皇帝而去,和这位柳姑娘没有半点关系。

于是,眼前的女孩儿,费尽周折来了这一趟,竟只是为了那皇帝,而不是因了那日她自己的事情么……

那皇帝,为了她,严厉警告他们两个。这女孩儿,为了皇帝,见他这一次,只问那玉芝之事,却顾不得她自己的事情。

这两个人、这两个人,怎地和郑家祝家人说的完全不一样!

他们不是说,这是两个忘恩负义之徒,完全不顾情义的么?

为何他们会如此这样顾念着对方!

这样的人,当真是无情无义之辈?!

郑公子胸口剧烈起伏着。

这些天来,隐匿在他心里的一个想法,忽地就止也止不住了,自顾自地往外冒。

故而,他来不及再多想,不由自主就以头抢地,砰地下重重磕了个头。喘息片刻,一字字说道:“求姑娘收下我。我愿终身为奴,侍奉您左右,帮您查出那事真相。”

祝敏然的目光剧烈闪动起来。

清雾倒是被他这忽来的举动给气笑了,不甚在意地道:“之前你还瞧我不起,如今却甘愿侍奉左右。这话的可信程度……也太过低了些。”

“之前我愚钝,未曾想通。如今醍醐灌顶,自是明了。”

“是么?”清雾淡淡一笑,“若甘愿为奴,那先学会怎样自称开始罢。”

她可不会忘记,这些人是怎样总是针对她,又是怎样一步步算计霍云霭、恨不得要了霍云霭性命的。

想要她信任他?那可是……

“求柳大人收下奴才罢。”

突然而至的咬着牙的一句话,让清雾正要离去的脚步蓦地顿了顿。

她不敢置信地回过头去,看着俯身在地、姿态恭敬而又卑微的那个少年。

第一次说完,再开口,便也没有想象中那么难了。郑公子说起第二遍时,已经能够稍微放松一些。

“求大人收下奴才。奴才甘愿为牛为马。只求在您身边求得一个容身之处。”

“你疯了!”祝敏然顾不得霍云霭先前警告的话,努力挪动肿着的口唇,使劲睁大肿胀的眼睛,看着身边的少年,嗡嗡说道:“你求她?”

郑家长子嫡孙,温文尔雅少年郎,不知让多少京中贵女痴心迷恋。如今却在这样一个一只手都能捏死的娇气得不行的女孩子眼前磕头求饶自称为奴!

这让她如何接受得了!

郑公子听了祝敏然的话,恨不得当场扇她一个巴掌。手足动弹不得,他张起口来,猛一用力就朝祝敏然唾了一口。恨不得将她的头狠狠撞醒,让她清醒清醒、看清如今的现实。

郑家和祝家的态度,说明他们两个在这世上,已经是“已死”的人了。

他们,不再是他们。

他们,根本不再存在!

本以为心如死水了。但这些念头复入脑海,心里还是绞得痛到深入骨髓。

可是,让他们做这些事情的,是那些人。

如今放弃了他们的,也是那些人!

那些……

他们视为至亲的人啊……

他看到了。刚才进屋的时候,那个女孩儿,甚至还朝给她开门的守卫之人微微颔首。

这样礼遇身边侍立之人的,应当不会恶毒到哪里去。最起码……

他撇了撇嘴角,露出个惨烈的笑来。

最起码,比郑家人要有良心的多……

心中主意已定,郑公子再次叩头,硬声说道:“求柳大人收下奴才!”

祝敏然眼中残留的一点点光亮骤然逝去,撕扯着嗓子喊道:“你疯了!”她剧烈地晃动身子,身边铁链哗啦作响,“入宫为奴,你知道是做什么吗!”

“闭嘴!”郑公子双拳紧握,阴恻恻地道。

——身为男子,要怎样才能留在宫里做事,他心里明白。这些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他亦是一清二楚。

可是即便如此,他也要一步步走下去。

被从小到大最为尊敬的父亲背叛,那种恨不得啖其肉饮其血的感觉,当真是能生生将人折磨死!

少年往日里温和的目光,一点点散发出浓烈恨意。

霍云霭看了,便知他已经恨到近乎着了魔。这样能屈能伸的人,倒是可以利用一番。若是雕琢之后用得好了,也不失为利刃一枚。

只不过这样一个奴才,单看主子能不能掌控得了他。若是不成,倒是要被反噬。

女孩儿半晌没有说话。

霍云霭知道,清雾一向谨慎。此刻怕是在细思此事的利弊。便只朝那惩戒嬷嬷示意了下,让她堵了祝敏然的口。

而后,他静静等着,等待女孩儿最终的决定。

她若肯了,他就也派个人去她身边护着。她若不肯,他就想法子把这人收为己用。

时间过了很久。

久到所有人都以为,女孩儿这是要拒绝了。

谁知,就在此时,一个娇娇柔柔的声音在静室里慢慢响起。

“好。”

简简单单一个字,便成定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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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天气晴好。清雾正和窦妈妈商议着行路时的所需之物,便见杜鹃撩开帘子,朝里探头说道:“姑娘,邓公公来了。”

清雾听闻,扫了眼窗上摆放着的桃枝,颔首道:“让他进来罢。”

话音落下不多时,一人迈步入内。

身材瘦高,微微躬身,姿态恭敬儒雅。

他娘家姓邓,自命名“不问”。自此以后,世上少了一郑姓之人,多了个邓不问。

清雾知晓他的意思——不问来处,不问出身,不问原名。

故而,她并未多追究,默许了他这个名字。

“过几日我便要走了。这桃枝,不必再送了。”清雾与眼前之人如此说道。

邓不问浑身一僵,猛然抬头,发觉逾越了,又赶紧垂首:“您、您还回来吗?”声音竟是带了点微微的颤抖。

清雾暗暗叹气,心道他这些日子恐怕比她想象得还要不好过,被欺负得当真惨了些。

旁人见这邓不问来路不正,又和寻常奴仆气质不同,便时常出言相讥。又看陛下和柳大人并不护着他,更是时不时地欺辱他。

清雾原本是不搭理这些的。谁知他来了后,竟是把她的话当做一等一的大事去对待。但凡她说的话,他都拼了命地去做。

那日她不过随口说了句,树上的小鸟叽叽喳喳叫着,也不知是不是饿了。谁知一转眼,他就拿了馒头屑去喂食。

那可是极高的杨树。他不会功夫,也没用梯子,都不知怎么攀上去的。待到下来的时候,手和脸上到处都是剐蹭的伤痕。他也一句话都没有。

若不是小李子眼尖,在他爬下树的时候发现了,多问了两句,谁也不知道他做过这件事情。

还有诸如此类许多事情。

她看着假山石,随口一句位置不妥当,需要挪动下。旁人还没来得及去办,他却手指尖都磨破了硬是自己将它移到了合适好看的位置。

她瞧着屋檐上的彩漆掉了色,他不声不响地拿画笔给描绘妥当……

其实清雾也有所察觉。

虽然邓不问最怕霍云霭,但是最听她的话。

那天她看园子里的桃花开的好,让杜鹃去给她摘几朵来。谁知杜鹃还没腾开手,他已经拿着剪好的桃枝回了宁馨阁。

不得不说,他的眼光还是很好的。

从小饱读诗书,琴棋书画样样皆通,自然与寻常仆从不一样。

他选的每一个枝桠,都是花朵和枝子弯折处的搭配极其漂亮的。插在瓶中,甚是好看。

若让清雾自己去选,也不见得能比这些好。

清雾本也不是矫揉造作之人。觉得真好,便赞了他一句“不错”。

哪知道自那天起,她每日里起来,都会在屋子里发现新剪的桃枝。瞧着那选枝,就知道出自谁的手。

初初看到倒也罢了。接连七八日都如此,由不得她不留意到。于是问了几句。

杜鹃便告诉她,那是邓公公一早还带着露珠的时候送来的。

清雾并非铁石心肠的人。看他这样上心,有一两次看到他被欺负,就顺口出言帮了他几句。

他在宫里的日子就好过了点。但,也只有一点点罢了。毕竟清雾并没有重用他。

可即便只好转了芝麻绿豆大的那么一点,他却对清雾愈发尽心起来。

此时此刻,清雾看邓不问这样害怕,想着他或许怕她一走还会受欺负。转念一思量,也是她刚刚说的话有歧义,未曾讲明白,便道:“我要去西南一趟,不久就会回来。”

过些日子就要到清明了。

文老爷子特意向霍云霭上了折子,想要给自家孙女求个长些的假期,为的就是回乡祭祖、将孙女写到族谱上一事。

霍云霭自是十分爽快地答应下来。

易正莲尚在京中,听闻此等喜事,也不即刻回江南了,说是要一路同行,参加清雾认祖的仪式。

原本霍云霭还有些担忧清雾,听闻易家家主同行,剩余的那点担心就也没了。

一来易正莲是女性长辈,清雾有了甚么事情,有易正莲在能够及时指点她,方便许多。

二来,易正莲身边带了许多好手。加上霍云霭派去随行之人还有文家赶来护送的武将,尽够保护好清雾了。

清雾却是犹豫再三。不为别的,而是因了那铺开的六局二十四司之事。

整理好前些日子收集到的讯息,又征询了诸位嬷嬷的意见,往后十二坊内各人往后的去向她已经大致有了数。

医者之事倒也罢了。岳莺早已开始授课,每五天来一次。清雾不在的时候,洛太医会将她带来。

其余各处,却是要安排好人手去继续关注。

清雾已经为了这些忙了好些时日。

其实,宫里耳目灵通的人,早已经根据这些天她的动向猜到了个□□不离十。偏偏这邓不问是她手底下的,前些日子因着不够信任他,清雾并未让他放手去做甚么,只是让他在宁馨阁里打打下手。

她不安排,他就真的什么也不多去探听。就这么老老实实地待着,连她将要出宫去侯府都不知道。

清雾暗暗叹了口气,与邓不问道:“我不在的时候,玉芝那边,你多多留意下罢。若有甚么需要,去寻于公公。他心性宽厚,若你不逾矩,他自会帮你。”

其实,她本没打算这样安排邓不问。针线坊那边,她原本想着等她回来、准备将宫女分别安置到六局各处的时候,再安排他去做。可如今看他这状况,与其这样枯等着,倒不如让他忙起来反而好些。

听了清雾这话,邓不问原本死气沉沉的眸色果然微微亮了下,忙颔首躬身应下。

窦妈妈看着他的背影,神色间现出忧虑。

她并不知道那邓不问的来历,只觉得那人对姑娘的关注着实太多了些。更何况,那人身姿笔挺,行止间温文尔雅,跟平日里的奴仆皆不一样。便问道:“他这样殷勤,着实太过了些。若是陛下知晓了,恐怕……”

清雾明白窦妈妈的意思。

霍云霭对她的心思,怕是没人比窦妈妈和于公公更清楚了。

只是清雾还真没担心过这个。

霍云霭手眼通天,即便是宫外的事情,也甚少有他掌控不了的。更何况是在宫里。

邓不问的做法,霍云霭怎会不知?

“无妨。”清雾笑道:“他跟在我身边做事,自然要尽心些。”

窦妈妈本还欲言,后转念一想,那人不是真正的男人了,就也作罢。

将事情尽数安排完毕,清雾便去了向霍云霭道别。

霍云霭早已将手头事务尽数搁下,在昭宁宫内等她。

见女孩儿满面喜色,他闷了一晚上的离别愁绪愈发浓重起来。握着她的手把玩着,和她商议道:“这次出行,你打算带了谁同去?”

看他如此,清雾不知怎地,忽然想起来之前窦妈妈的那番话。

虽觉窦妈妈担心太过,霍云霭不可能会介意那邓不问的事情。可清雾瞧着眼前少年那一脸不悦、恨不得绑了她不准她离去、偏偏要故作大方的模样,她就觉得好笑,便起了点逗他的心思,一本正经地挨个数了起来。

“窦妈妈和杜鹃自然要带着。丹青和桃枝也带着,人多点好照应。嗯,身边没个力气大的跟着不好办。不如……就把邓不问一起带上罢。”

等了半天,没听到霍云霭答话,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清雾疑惑地抬头去看,便见少年正半眯着眼冷冷地盯着她看。

明明是满脸煞气了,眼里却是满满当当的酸意在蹭蹭地往外一直冒个不停。

四目相对,霍云霭咬着牙从齿缝儿里挤出来一句:“你敢!”

清雾一怔,这才明白过来,他虽然不介意邓不问的行事,那也得是在他的眼皮子底下监视着才行。离他远了、出了他的视线范围,可就不许了。

清雾忍不住笑着睨了他一眼,哼道:“小气。”

霍云霭看她这般,瞬间明白她这是唬他的了。这才放松下来。

只是,当女孩儿走后,他越想越不对劲。总觉得有甚么是自己忽略了的。

磨磨蹭蹭将近一个时辰都没安下心来,他忽地想起一事,心下暗惊,手上忍不住猛地使力,朱笔瞬间被一折为二。

霍云霭将断笔随手丢了,腾地下站起身来。

小丫头已经年满十三,到了可以议亲的年龄。且,她这次回的是文家老宅。

老宅最不缺的是甚么?

惯爱关注人亲事的邻家叔伯婶娘们。还有她们那正当年少的儿子外甥侄子们。

文家老爷子又是个说一不二的主。

若他听了老邻居们的你一言我一语,再一高兴,不管柳家人的意愿,给小丫头来个什么定亲……

年轻的帝王越想越心惊,忙扬声唤来于公公,吩咐道:“摆驾!出宫!”

于公公愕然,“陛下这是……”

“镇远侯将要归故里,朕送他一程。”

少年紧绷着脸,寒声说道。

——顺便,再表明一些事情。

好让所有人都知道,这,可是他的女孩儿。

他们怎么把她带走的,就得怎么着将她原原本本地送回来。

谁也不许觊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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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清雾回了家,柳府众人皆忙碌了起来。柳方毅还有三个儿子俱都告了假,准备送他们出城去。

四顾看过之后,清雾没有发现郑天宁的身影。问过哥哥们,才晓得先生今日没出院子,而且已经放了话,他要在屋里读书,就不一同去送行了。

清雾没料到郑天宁竟好像连走前的最后一面都不打算再见,心下狐疑,忙去郑天宁的院子寻他。

无论是在西北,亦或是在京城,郑天宁的院子都不防着清雾。旁人过来许是还要通禀一番,清雾却如入无人之境一般,尽可随意来去。

清雾看到了书房窗边走动的人影,想也不想地径直而去,推门便道:“先生,你当真不送我去了?”

郑天宁早已透窗看她过来,闻言当即答道:“那是自然。”

“不过耽搁一个多时辰罢了,也不愿么?”

听出她的不乐意,郑天宁不得不解释道:“离别有甚可看的?我倒宁愿你回来的时候去接你。哪怕等上三天三夜的,也比如今看着你的背影三个时辰要好。”

清雾听了忍不住笑道:“你这话,却是有些不好明白。”

眼睛却还不住往他书上瞄,显然是怀疑他之前那话,总觉得这书才是吸引他不出门的最大缘由。

郑天宁索性把书搁到她眼前,由着她大大方方去看。

清雾一瞧,竟是应试所用书籍,顿觉无趣。继而讶然,问道:“你果然要参加秋闱的?”

“那是自然。”

郑天宁执书朝她额上轻敲了下,哼道:“我难不成不像是能正儿八经读书的人么?”

清雾抿着嘴乐,“不像。”

说罢,她上上下下打量了郑天宁一番,看他如今竟是衣衫齐整,再不复以往吊儿郎当的模样,不由大奇,绕着他转了两圈。

第二圈还没转完,便被郑天宁一把拉住。

不待她反应过来,郑天宁已经探手到她颈后,为她整了整微微有些翘起的衣裳。指尖收回的时候,他微微一顿,似是不经意般,轻轻滑过了她的脸颊。

在西北的六年里,他和她日日相对,这般为她整理衣裳的举动已不知有多少回了。清雾便也没太放在心上,转而期盼地说道:“先生既是不愿看那离别的情形,要不然,与我一同去侯府?西南还是有些好玩的。先生不是惯爱游历么?倒不如一起过去,权当散散心了。”

看女孩儿这样颇有些殷勤地模样,郑天宁就知道她是紧张了。也才明白过来,这恐怕才是她此番前来的最大目的。

也是。即便文家是她原本的家,那又如何?养育她长大的,毕竟是柳家。

这次清雾是独自往西南去了。

原本柳岸风说他是兄弟里功课最不济的一个,耽搁些时候没甚么,且他也会些功夫。于是自告奋勇送妹妹过去。只是柳家人生怕文家祖孙介意,考虑过后,终究是没有答应他。

其余人,更是没可能同行。

如今清雾骤然去到一个全然陌生的环境,又没有多年相伴的至亲陪着,怎能如平日里一般嬉笑平静着面对?

郑天宁双手抱胸,懒懒地斜倚在桌边。

清雾见他没有反应,好生说道:“那里有极好吃的美食,虽说偏辣,却是旁的地方见不到的。还有美人儿。那里的姑娘皮肤细嫩白皙,很是漂亮。”瞅瞅身边人,依然没有反应,清雾有些泄了气,喃喃道:“那里风景极好,山美水美。先生你真的不想再去看看么?”

听了她最后一句,郑天宁摇头失笑。

她还记得他去过那里?那还这样明目张胆地诓他!

不过,小丫头素来耿直,如今为了让他同去,竟不惜胡乱掰扯。

当真是、当真是……

他叹着笑着,唇角翘起的弧度却是慢慢地淡了下来,最终抿成叹息绷紧的直线。

……若是旁的地方就也罢了。

这里,他当真不想再去。

“你无需担忧。老侯爷和文世子都是极好相处的。”郑天宁揉了揉她头顶的软发,轻声道:“我就不去了。路途遥远,一来一回少不得要许多时候。我得用功读书。若是秋闱不中的话,又要多耗上许久。”

若是旁的地方就也罢了。

可那里,是当年他允诺定亲之地。

他……

实在没有勇气再次踏入此处。

清雾听郑天宁提到秋闱,便收了先前那些劝慰的话。垂头丧气的“嗯”了声,后又想到什么,又开心起来,道:“先生也到了成家立业的时候了。”

二人相处虽是师徒,更是友人。私下里说话便少了许多顾忌。

郑天宁听她说出这话,眉心微不可见地皱了下,而后又笑,“即便不再成家,总也需要立业。”不待她问出疑问,便接着道:“往后你独自在宫里,岂不十分无趣?待我考得好些,过几年官儿做得大些,往后倒也能时不时地见到了。”

清雾睨他一眼,没好气道:“先生就唬我罢。说的好似是为了我才要做官一样。”

郑天宁挑眉,“你不信?”

清雾口中说着信,表情却全然不是这么回事。

郑天宁倒也不在意,笑着揉了揉她头顶的发。收手的时候,他指尖滞了下。脸上挂着不甚在意的笑容,悄悄地背过手去。

时间不等人。清雾没待多久,便匆匆离去。

将女孩儿送出院子后,郑天宁方才缓缓扬起手来。

修长的指上,赫然勾着一根长发。

青丝如瀑,唯有这一丝,留在了他的指尖。

郑天宁重重叹息着,将手死死攥紧,一步一顿地回屋去了。

这次来送清雾的人很多。多日不见的沈水华和邹可芬都来了。鲁聘婷虽因着家中有事未能亲至,却也遣了人来与清雾说一声,又在短笺上写了祝她一帆风顺的话。

出乎清雾的预料,吴林西竟然也来了。

再次相见,原本羞涩的少年愈发清减了。往日的衣裳挂在他瘦瘦高高的身板上,晃晃荡荡地显得大了一圈儿。

见了清雾,他嗫喏半晌,一个字儿也说不出来。反倒是眼睛里开始蓄了雾气泛了红。

柳岸汀看他踉踉跄跄地朝清雾走过来,忙大步过去将他拦住,笑道:“听闻你要定亲了?恭喜恭喜。”

“定亲”两字让吴林西的脸色瞬间惨白。

他看着不远处容颜娇俏的女孩儿,看她正和友人嬉笑着说话,终究是十指紧握扭过头去,一言不发。

柳岸风跳了过来,问道:“和你定亲的那女孩儿是谁?叫甚么名字长甚么模样?”

吴林西垂了头,闷声道:“我也不知道。”

因为不在意,所以根本一个字儿也没去关心。

柳岸风大奇,想要多问两句,却被柳岸芷连拉带拽地给拖到了一边儿去。远远地,还能听到他嗷嚎叫的声音:“大哥,你慢点儿。哎哟,我就是想问问他娶了个什么样的媳妇儿。只是定亲?定亲了不就是快要成亲了吗?这话还是爹和我说的。爹说了,你要成亲了,让我……唉唉我知道错了。您老手下留情!”

高大英武的少年,被自家文气儒雅的大哥训得灰头土脸,大气也不敢出。

大家看着有趣,俱都笑了。

就在这和乐的气氛里,沈水华忽地拊掌笑道:“可是不能背后说人。这不,正主儿来了?”

众人循声望过去,便见一身鹅黄衣衫的夏如思正婷婷袅袅地朝着这边走来。

夏家和柳家已经定了亲。夏如思可是清雾没过门的嫂嫂了。沈水华这句“正主儿”,说的便是刚才柳岸风刚才口中说的柳岸芷将要成亲一事。

柳岸芷本还严肃地板着脸训斥柳岸风,一听到夏如思甜甜一声“雾儿”,他脸上的怒容一下子就垮了。

柳岸风嗷地一声叫,哈哈大笑着赶紧跑开。

文家祖孙住的和柳家并不近,更何况还有易正莲要同去。

前一晚三家人早已商议好,因着各有不少东西带着,就无需绕行了,都在城外的十里亭处等着。会和之后,再一同上路。

谁知出了城后,没行多久,柳家人就被眼前的阵势给惊到了。

两列禁卫军分站路的两侧,身姿笔挺,面容肃杀。

队列的尽头,便是围成半圆的近百禁卫军。隐约可见一人锦衣白马,气度卓然,正被禁卫军护在内侧。

一行人不得不驻了足。

不多时,穆海从中闪身而出,来到清雾面前躬身说道:“陛下正在和侯爷、世子说话。姑娘要不要先行过去?”

这话里的意思,就是清雾随时都能过去。不过,旁人还是再等一等罢。

清雾想也不想就拒绝了穆海的提议。

她不知道霍云霭怎么忽然就跑出宫了。不过,他既是有话要和爷爷哥哥讲,那便等他们商议好后再说罢。

穆海见清雾不肯过去,忙回到里圈去和霍云霭禀报。

众多禁卫军立在道路两侧,周围有个风吹草动的,他们便一个眼风扫过来,细瞧究竟有无可疑之处。

齐刷刷的一众武将,都是手上沾过血的,那眼神,绝非寻常人可比。如今这阵势,可不是一般人能消受得了的。

不多时,何氏和柳岸汀他们便有些站不住了,不由自主往后挪了几步。

柳岸风却是个闲不住的。

他听闻当今圣上功夫不错,一直想要瞧瞧这位能文能武的高手长什么样子。跳来跃去,就想看清里面那个身影。

谁知蹦跶了几下后,他却愈发有些不敢肯定了。于是拉了拉尚算镇定的自家大哥,半掩着口和他轻声说道:“哥,在里头和文世子说话的那个,是谁?”

“陛下罢。”柳岸芷拧眉道。

“不对啊!”柳岸风轻轻地怪叫一声,“我怎么瞅着像是云公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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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太过诧异,柳岸风叫出声的时候,声音颇有些刺耳。虽然顾忌着禁卫军没敢大声说话,稍稍压低了些许,可这与平时不甚相同的怪异语调还是让周围熟悉他的人纷纷看了过来。

柳岸汀听了他那句话,扶着何氏上前,朝那边模糊的身影瞥了几眼,喃喃道:“不能罢。”

他这话里带了七分的怀疑,另有三分,却是不敢置信的意外和惊愕。

柳岸风听了出来,一把拉住他道:“二哥也觉得像,是不是?”

柳岸汀又瞥了几眼,心下愈发不肯定起来。再看四周都是禁卫军……

他心里突地一跳,正待细问清雾,谁知一名身材魁梧高大的汉子骤然出现,朝清雾行了个礼,而后朝诸人道:“柳大人家亲眷何在?”

在场的柳大人有两个。但看孟梁这态度,尽皆知晓指的是清雾了。不过因了文家祖孙已经到了那一处,如今唤的定然是柳家人。

先前一言不发的柳方毅朝家人颔首示意了下。柳家一行陆续出了人群。

孟梁对清雾做了个“请”的恭敬姿势,待清雾往前行了,这才引了柳府众人往前行去。

柳岸风特意跑在了家人前头,紧跟在孟梁的身后,小心翼翼问道:“前面那位,可是陛下?”

孟梁扶扶腰间佩刀,“嗯”了声。

他简简单单的一声应,使得众人心中一凛,神色愈发敬重。

自孟梁出现开始,一同前来之人皆是屏气凝神,留意着这位禁卫军头领的一言一行。如今他们并未走远,孟梁那一下应声众人尽皆听到。无需跟去觐见陛下的,听闻天子近在咫尺,亦甚是惶恐,忙跪到在地。

柳方毅看着孟梁对待清雾时候的恭敬态度,暗觉不妥。总觉得哪里不对,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禁卫军身穿铠甲腰佩带鞘利刃。虽有孟梁在前,他们不再将紧盯的视线落在柳家人身上,但他们周身散着的冷冽之意却还是让从旁经过的诸人心惊胆战。

柳岸风也觉得脊背凉飕飕的。偷偷往前看,见妹妹反倒是镇定自若,这才心下稍安,眼眸乱转往四处看去。谁料刚歪了下头,就被身侧禁卫军发现,怒瞪了他一眼。柳岸风被那弑杀的眼神惊出一身冷汗,再不敢乱瞅。

待到行至禁卫军队列的尽头,诸人眼角余光就能瞄到在前跪着的侯府祖孙,尽皆大惊,不敢抬头细看,纷纷跪下,山呼万岁。

清雾亦是如此。

可她收了裙衫下摆还未来得及弯下膝盖,霍云霭已经三两步疾走而至,一把拉住她。

他用力甚大,固执地托着她的臂膀,不许她的身子往下躬去,哪怕只有半分,也是不成。

清雾愕然。若是旁的时候就也罢了,此时此刻,她的亲人们,父母兄长,还有爷爷哥哥,俱都跪伏在地。若她站着……

若她站着,岂不是他们连她也一起跪了?!

上回在侯府宴席上,经历了那样惊惧的事情之后,爷爷和哥哥跪下,她未跪,是当时心绪不宁未曾细想。此时此刻,怎能再次如此?

清雾大急,额上和鼻尖上微微出了汗。忙朝他使眼色,他却好似毫无所觉一般,手腕一翻握了她的手,道:“今日一去,怕是许久都不得相见了。”

这声音虽还冷冽至极,但遣词用句间带出了几许温情。即便是孟梁和穆海看惯了两人在一起,也都头一回听到主子这般,忍不住指尖颤了颤。

他们都如此了,更遑论旁人?!

文家祖孙见过宴席上此人的雷霆手段和冷血残酷,虽方才听他所言心中有了数,却远没有眼前亲耳听到亲眼看到的情形让他们震撼。

而柳府众人……

霍云霭骤一开口,他们便发觉了不对。心里的惊诧太过,便有一两人抬头去看。

柳岸芷发觉身边的三弟在悄悄抬头,不由心惊,赶忙去阻止他。却还是晚了一步。

柳岸风看着神色淡漠的霍云霭,脱口而出:“你是云公……”

云之一字,乃是帝王之名。旁人怎可随意唤得?

年轻帝王的眼神瞬间凌厉,面现肃杀。

柳岸风惊得浑身发颤,忙低下头去。手指紧抠地面,四肢瑟瑟。

清雾赶紧拉了霍云霭一把,扯扯他的衣袖轻晃了下,欲言又止。

霍云霭知她想为柳岸风求情,神色舒缓了些许,紧了紧交握的手,又轻轻为她拭去额上的细汗,淡笑道:“后宫之事,我只替你看管几日。那些太过繁琐,还需得你回来后一一理清。”

他这话和之前在宫里说的可不一样。

清雾分明记得,当初她担忧自己走了后铺开的那些事情无法尽数安置妥当。霍云霭便主动向她承诺,她尽管安心地去,六局的各项事宜有他遣了人看管着,出不了乱子。

如今又怎地好似反了过来,他要说搞不定那些事情了?

而且,还摆出一副非得她不可、没了她后宫就乱成一团的模样?

清雾虽心中不明了,但在众人面前也不会去驳了他的脸面,就顺势“嗯”了一声,想了想,又接道:“多谢。”

她和霍云霭之间的相处模式,素来是随意且平等的。即便她诚心想谢他,措辞与语气也改不了多年积攒下来深入骨髓的习惯。

听了她这随意且自然的话语,再听年轻帝王那含笑的一句“你与我无需这般客气”……

虽然年轻的帝王在勾唇轻笑,虽然他现在显然十分愉悦比刚才那冷肃的模样要好上了许多,但跪在地上的所有人反倒更加骇然,尽皆开始冷汗直流。

文老爷子和文清岳更是心下惊惧。

方才霍云霭轻描淡写说起那事,他们只当还有转圜的余地,便试着驳了一两句。

可是,他们忘了,这人是冷血的、凉薄的、高高在上的帝王!

刚才他说起那件事时,不过是为了将女孩儿留在身边,所以稍微显露了一点平易近人罢了。但他们刚表露出不太愿意的苗头,他便一个字儿也不再与他们多言,直接将女孩儿叫了来。

如今这般情形,分明是在明明白白地告诉两家人,他对他们和颜悦色,不过是因了女孩儿罢了。在他面前,只有她,能够站着与她比肩。旁人只能跪伏在地,高高地仰望着两人的份儿。

这简直是在变相地告诉他们,她是他选中了的……

不。

比那更甚。

即便是帝后之间的相处,又有几个能似他们这般随意?

清雾虽在和霍云霭说话,但眼睛却不时地在看自家亲人。此刻看到大家的反应,她眉心微蹙,现出担忧。

霍云霭自是晓得她的心思。

如今冷眼一扫,看着两家人都已经明白了他的暗示,年轻的帝王这才神色稍微和缓了些,淡淡说道:“都平身罢。”

诸人如获大赦,纷纷谢过陛下。

清雾想要上前扶起爷爷和父亲母亲。谁料霍云霭手上使力,不准她过去。

清雾有些恼了,瞪他一眼。

霍云霭故作没看到,只朝穆海和孟梁还有于公公扫了眼。

三人赶紧上前,扶起三位长辈。

柳府和侯府众人起身之后,环顾四周,才发现禁卫军的那半个圆不知何时已经合成了一个整圆,将他们围在其中。

想来,刚刚的事情,在外头是瞧不见半分的。

两家人这便愈发肯定,刚才帝王那般做法,是特意在“提醒”他们。心中更为惊骇,态度愈发敬畏。

霍云霭不顾他们各异的心思,给女孩儿顺了顺额上鬓边的发,又亲手套了个碧玉扳指到在她拇指间,“这是父皇留给我的。你且戴着罢。”

那碧玉扳指是男子所用,即便是套在她的拇指上,也大了两圈。

清雾更加茫然,但他既是当众这般说了,她自然不会驳他,就笑着道了声“好”。

不过,她晃晃手指,有些为难。

眼见着就要上路了,他冷不丁拿出这么个东西来,岂不是难为人?

搁在身上罢,怕不小心碰坏了。戴手上罢,那是肯定要掉下来的。

清雾正暗自纠结着,少年却莞尔一笑,从她颈上解下了她一直挂着的那根八股白丝拧成的细线。

绳链上,是多年前他送给她的那枚镇国大将军求来的雄鹰状羊脂玉坠。

少年修长的指微动,将玉扳指和玉坠一同挂在绳上,又给她挂回了颈间。

瞧着这一幕幕,何氏心里难受得快要哭出来了。

皇家哪是好相与的?一个个都是七巧玲珑心,心思百转千回。

自家女儿生性单纯,三两下就被那人给骗了过去,偏偏那傻丫头自己还没发现……

柳方毅发现了妻子的情绪变化,悄悄握了下她的手,又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担心。

他当年在秦大将军麾下,自然也对这位帝王的行事有所了解。

皇上素来做事狠辣果断。如今肯花费心思来暗示他们,又肯花费心思来哄着囡囡,那说明他是真的上了心。

而且,他将先皇之物送了丫头,定然是在向他们保证,即便往后宫里头不只一个女子,自家囡囡也是头一份的。

文老爷子却是看到那羊脂玉坠后,神色微动。

霍云霭事务繁忙,这次是临时决定前来,如今目的既已达到,便策马离去。待到禁卫军也尽数撤离之后,大家慢慢地就恢复了之前随意的模样。

清雾与友人们道别时,一转眼发现少了一人。四处寻过,才发现沈水华正和文清岳在柳树下说话。

文清岳不知道说了甚么,沈水华脸上一红,再不搭理他,转身就朝这边跑来。

清雾看得稀奇,不住地在两人之间来回瞧着。

沈水华被她瞧得脸上红晕愈发浓了些,连连摆手说道:“他就是跟我说,他过段时间还会来京城。只有这些而已。”

“应当是了。哥哥说要亲自送我回来。”清雾不晓得沈水华为何这般紧张,想想自家哥哥也是个气势迫人的,便道:“你无需害怕。熟悉之后,哥哥是很和善的。”

谁知沈水华听了这话后,非但没有放松下来,反倒愈发羞涩起来。

两人在这边轻声细语着,另一边文老爷子却是叫住了柳方毅,悄声问:“那玉坠子,什么时候、何处得来的?”

他稍稍描述了下,柳方毅方才晓得老侯爷说的是那枚清雾挂着的玉坠。想了想,那坠子当年离京前就有了,便如实说了出来,又道:“听闻是大将军给的。”

柳方毅想着是秦大将军送与之物。

但文老爷子目光一闪,却是终于记了起来,当年他们一众老将陪着先皇和镇国大将军去寺里祈福,镇国大将军得了这样一枚坠子。

后来……后来大将军就把那坠子送给了陛下,说是护佑他平安……

想通了这一点后,饶是久经沙场早已历练得铜筋铁骨的镇远侯爷,也禁不住心神剧震。

他忽地明白过来,柳家人怕是弄错了。

自家小丫头和陛下的纠葛,想必多年前已经有了苗头。只是柳家人没有看透。

想到此处,文老爷子反倒没了之前的担忧。

他原先是怕陛下因了小丫头绝色的容貌而对她高看几分。如今晓得了两人间的牵绊,老爷子反倒不担心起来。

因为霍云霭的到来耽搁了不少时候,再晚的话怕是天黑前赶不到下一个城镇、要在乡间过夜了。众人匆匆道别后就上车离去。

清雾这一走,便是整整三个月。再回来的时候,京中的女眷们已经穿上了凉薄的夏衫赏荷了。

而她,也不再仅仅是柳家的女儿,更是镇远侯府的嫡出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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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雾回到宫里的时候,霍云霭尚在早朝。

于公公得了吩咐,没有随他进殿伺候,而是等在了宁馨阁外,专门候着清雾。

远远地看到清雾的身影在路口出现,于公公便小跑着迎了过去。边落后半步紧跟而上,边好声好气地说道:“陛下这两日太忙了些。昨儿将事情处理妥当,便过了掌灯时分。听闻姑娘睡下了,便没再出去。今儿一早又不得闲……”

话语间满是为难和局促不安。

清雾没料到于公公专程过来就是为了这几句话,笑道:“无妨。”

于公公唠叨了半天听她只有两个字的话,想起主子先前的吩咐,心又提了起来。瞅瞅四周除了窦妈妈挨得近了些,再无旁人,忙小心翼翼道:“姑娘,主子这些天可是一直念叨着您的。”

清雾听出他的紧张,暗叹口气,道:“我若真介意,今日何苦一早就过来了?”

霍云霭身为帝王,即便再有心,也无法时常出来寻她。

昨日里她方才回到柳府。因着连日的奔波,已然累极。后来和家人相聚又哭又笑的,匆匆吃了点东西便睡下了。直到今早鸡鸣方才醒来。

原本霍云霭没说她何日进宫当值。她还是今日一早就过来了。

只是她没料到这个时候霍云霭早朝还没结束。想来,是有了棘手之事,方才脱不开身。

思及此,清雾脚步微顿。

也不知那郑天安又有了甚么动作。

于公公听了清雾先前那句话,再一细想,陛下当真没让人去柳家说要姑娘今日进宫一事。不过是在今日早朝前,心情甚好地说了句“想必她今日会来”,然后如此这般地安排了许久。

他这才放松了许多。

想到这些天陛下的辛苦,暗道一声姑娘回来就好了,脸色就也去了刚刚的忐忑不安,稍微露出了点笑容。

说话间,已经到了宁馨阁院门处。

于公公看宁馨阁里伺候的人都在这里候着,再多说怕是要引了有心人注意,这便朝清雾行了礼后躬身退下了。

清雾刚刚迈步入院,就发现了不对劲。

她不在的这些日子里,很显然,宁馨阁有了不小的改动。

原先的游廊和亭子新近修葺过。水中养了许多锦鲤,半边种了荷,半边栽了莲。清风吹动,池边垂柳低至水面的枝条微微拂着,带出屡屡凉意。

再往前行,便见原先的浴房隔壁又加盖了一间屋子。屋后是一片竹林,隐隐可见有竹管从屋后而出。

有个宫人见清雾的视线停留在了那屋子上,忙上前来行礼说道:“陛下知晓姑娘要日日沐浴,便让人盖了这一间。比起原先的来,更为方便。”

原来新盖的那一间,是直接砌了新的浴池。有两个管子连接,一个可向外排水,直接穿竹林而出。另一个,则是可从屋外直接往池中注水。

“原先那一间呢?”清雾说着,朝之前霍云霭为她准备了大浴桶的浴房行去。

那宫人刚要答话,另外一个宫女急急地上前来,说道;“那间已经收拾起来做了休憩之所。”

浴桶已然撤去,但其中挂着的纱帐和珠帘都还在。

屋内置了贵妃榻,还有两排书架。平日里不想在书房里规规矩矩端坐着看书,倒是可以在此处悠闲地翻阅书籍。累了便可直接倒在榻上小憩。

清雾很是喜悦,也很是惊讶。

她没料到,不过三个月罢了,他竟还百忙之中抽出时间来将她的住处修整得这般舒适。

再看放置衣物的那一间。早已多了许多夏日里的轻薄衣衫,有些样式和绣纹她都未曾见过,想来是霍云霭特意让人置备的。

这里的改变太多。清雾大为惊奇,来来回回地在各个屋里转了几圈,在各处细看。

只是,窦妈妈在看了那新砌的沐浴水池后,仔细思量了下,脸色微微一变。

她是宫里的老人了。即便主子们均未大婚,很多事情她们这些年长嬷嬷也是知晓的。

那水池这样宽大,分明、分明不是一个人单用的样子,而是两人同浴也可。

那陛下的用意究竟是何……

窦妈妈越想越不对劲,看着清雾欲言又止。思量许久后,看着清雾瞧着那浴池惊喜的模样,她终是甚么也没说。

罢了。

陛下,应当是个正人君子……

或许是她多心了。

修得宽大,许是让姑娘用起来更方便罢。

清雾在这边细看的时候,又有两名宫人凑了过来,不住地往清雾的身边凑。

一个说,这个当时修的时候耗费了多少材料,用的东西有多么名贵。光那汉白玉就拉了好几车来。

一个说,陛下对这里有多么用心。李公公于公公镇日里往这边跑,为的就是监督着这里、让人用上十万分的心去做。

窦妈妈顿时冷了脸,呵斥着两人让她们赶紧退下。

她在这宁馨阁素来威严,宫人们俱都怕她几分。如今瞧她这模样,两名宫女便有些瑟缩,眼含期盼地去看清雾。

哪知清雾根本没搭理她们,而是笑着问窦妈妈:“我想在这里搁个屏风。你瞧着放哪一扇合适?”

两个宫女这才晓得自己先前的殷勤是白费的,就讪讪地退了出去。

她们刚一消失,清雾脸上的笑容也淡了许多。

窦妈妈气道:“有些人当真是耳目通天。不过是有点影儿的事情罢了,她们竟然也能知道。”

清雾先前只是个小小女官。宫人们即便知晓了她要帮忙管制后宫,但因柳方毅的官阶不算高,故而那些人只是恭敬些对待她。毕竟清雾再厉害,也不过是个女官罢了。没有强硬后台,在这宫里,着实没什么大的前途。

今日这般上赶着献殷勤的状况,却是没怎么有的。

清雾原先还以为是霍云霭在宁馨阁的连番布置让那些人开始改了态度,让她们开始不住地巴结她。听了窦妈妈这话,方才知晓是她自己的身份变化惹得那些人动了心思。

所以说,宫里头的人各个都是人精。

清雾不过是去了趟西南镇远侯府,她是文家子孙的事情还未公开,宫里头好些人已经得了消息蠢蠢欲动了。

虽然心中还是因了霍云霭的用心而欢喜着,但自己院子里的人突然出了这样的状况,任谁都没法继续高兴下去了。

清雾暗暗思量着要不要将人换去。毕竟这里是她平日劳累后的休憩之处。往后事务更加繁忙,若回来后还要处处提防,着实太心累了些。

窦妈妈已然看出了她的想法,低声劝清雾:“倒不必急着换人。有老奴在,姑娘屋里头,她们是插不进去手的。倒不如趁着这个机会,看看有哪些是心思不正的。到时候分派到各处去的时候,也好有个参照。”

清雾离京前,对于六局的分派已经有了大致的想法。离京后,她也曾和窦妈妈商议过此事。如今思量过后,微微颔首,应了窦妈妈这话。

两人正悄声说着此事,屋门口响起了杜鹃的轻声询问:“姑娘,邓公公好像是有事寻您。”

方才将人都尽数遣了出去后,杜鹃就将屋门关上,一直守在门外。如今远远地看到邓不问在院子里转悠,不时地往屋子这边看,她方才确定了,将这话说了出来。

清雾没料到邓不问一早就来寻她。便将杜鹃唤了进来,问道:“他来了多久了?”

“有一盏茶时间了。一直不曾离去,都绕了七八圈了。”

邓不问一直都是极其规矩的。若清雾不寻他,他便不来打扰她。这种做派,有种讨好的极致的小心在里面。

依着邓不问的行事方式,断不会在清雾刚刚回到宫中还未将事情安排妥当的时候,就来打扰。想必他这样犹豫着想要过来,硬是有急需想要和她说起的事情。

思及此,清雾便与杜鹃道:“将他唤进来罢。”

三个月不见,邓不问倒没多少变化。只是他的气质更加沉静,让人愈发看不懂了。

窦妈妈甚是提防地往清雾身边挪了下身子。

邓不问向清雾行礼之后,瞥了窦妈妈一眼,唇线绷紧,似木头人一般杵在那里,不说也不动。

清雾朝窦妈妈示意了下,让她先出屋回避一下。

窦妈妈怎不知邓不问之前的意思?只是担忧清雾,故而未曾离开。如今见清雾竟是答应了邓不问的要求,窦妈妈急道:“姑娘,您……”

“妈妈不是说要亲手给我做点心吃么?”清雾笑道:“我可是等不及了。”

窦妈妈这才一步三回头地出去了。

邓不问没料到清雾竟然真的放心和他单独待一个屋子,还将窦妈妈也遣了出去。

他目光黝黯了几分,暗叹口气,上前恭敬地朝清雾行了个礼。而后道了句“对不住逾越了”,凑到清雾的耳边,轻轻说了句话。

“当年你爹娘的死因,怕是有些蹊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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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不问走了后,清雾怔愣地呆坐着,有些回不过神来。

当一件事情在心底好些年,已经形成了既定的认知模式,骤然改变,便有些难以承受。

比如当年父母的死因。

那时候出了事后,便是连日的大雪。即便有些线索,雪后也已经无从考寻。

一直以为是流寇所为,那么多年过去了,骤然听说另有蹊跷……

霍云霭下朝后急匆匆赶过来时,看到的便是清雾静坐的模样。神色间,有些茫然,有些愤怒。更多的,是伤感。

“怎么回事?”霍云霭当即挥退了所有人,疾走到她身边,将她一把揽住,“发生甚么事了?”

被熟悉的力度所环绕,依偎在少年的怀抱里,清雾身上流逝的气力方才慢慢恢复。

她缓缓环顾四周,见屋内没了旁人,就将方才刚刚听到的消息告诉了霍云霭。

邓不问知道的不多。

不过,他当年听到过郑天安和旁人的一些对话,故而隐约知道,郑天安当时在谋算着要一个簪子。

前些日子清雾认祖归宗,多年前她父母双亡的事情,也就没有再做遮掩。

邓不问自然也有所耳闻。也正是因为听了这些消息,他才忽地想起来多年前偷听到郑天安暗中吩咐人时的那些对话。回忆了下时间,再对上清雾娘的那支簪子,他越想越心惊,就悄悄告诉了清雾。

女孩儿声音压得极低,一字字诉说着,到了最后,已然语声哽咽。

即便那些人未曾和她相处过哪怕一日,但她依然记得,脖颈被砍断的妇人将她紧紧搂在怀里、用力保护着的模样。

那分明是濒临死亡前,母亲用尽最后力气为女儿做的最后一件事!

偏偏那样好的母亲,却最终连个完整的尸身都没能留下……

清雾浑身颤抖。

那样可怖的惨烈情形,是她一生中再也难以忘记的。每每想起、每每午夜梦回时惊醒,都是心里哀痛至极。

可谁曾想到,那竟是有些人的一手布局!

霍云霭也没料到居然是这样的真相。

当年先皇刚刚驾崩,他刚刚接手朝中事务。郑天安的野心初露端倪,少年新帝无法掌控全局。又因连天大雪,那事儿未能彻底查清。

谁曾想竟也是那恶毒之人所做?

霍云霭心神剧震,搂紧怀中女孩儿,慢慢抚着她的背。又扬声唤来于公公,命秦疏影即刻进宫。

他刚要站起身来,清雾一把拉住他的衣袖,欲言又止。

霍云霭握了握她的手,轻声道:“你放心。我省得。此事暂且只告诉疏影一人。”

他知晓,她也是为了他而担忧。

易家是先皇成大事的极大助力。谁也没想到,郑天安竟是在多年前就开始谋算着想要那支簪子、意图要易家的帮助。

当时……先皇才刚刚驾崩。他竟已经开始谋算!不惜杀了镇远侯府的世子和世子夫人,也要得到那物!

此人的布局,远比他们想象得还要早。心,也比他们原本认识的更为狠戾。

既是如此,应当更加认真地提防,不得有丝毫的差错。

一连几日,霍云霭都密召秦疏影进宫商议。具体细节,即便是清雾,也不得而知。能够参与其中的,除了秦大将军外,便只有穆海和孟梁两人。即便是于公公,也不得入内。

窦妈妈甚是担忧。

陛下和姑娘几个月未见,可这些天只在午膳和晚膳时候才能一起。匆匆用过饭后,两人便各自忙碌起来,和姑娘离京前的亲昵状况相去甚远。

她不知晓发生了甚么事情,但是看着清雾仿若没事一般,每日里写写画画,又重新开始安排六局事务。而且,陛下给了姑娘极大的权限,许诺她能够全权处理。窦妈妈这才放心了稍许。

邓不问这些天里,出乎窦妈妈的预料,倒是极为规矩。

她原本以为邓不问那日私下里寻了姑娘说话,是有心想要更上一层,成为姑娘身边信任之人。哪知他那日过后,依旧如故。

姑娘吩咐什么,他都尽力去做。没唤他的时候,大部分时间就不声不响地在自己的位置上待着。也不知他用了什么法子,玉芝那边有动静的时候,他倒是会知晓,时常过来告诉清雾。

玉芝之事,清雾没有瞒着窦妈妈,尽数告诉了她。因着那边暂时没有甚么大的举动,就由着玉芝小打小闹去了。

转眼半个月过去,霍云霭这日却是一下朝就来了宁馨阁。

他一出现,整个宁馨阁的宫人都暗中松了口气。

前段时间清雾不在宫里的时候,霍云霭有多么用心地让人修葺宁馨阁,大家俱都看着,也都心里明白,陛下这是要重用柳大人。因此,清雾一回宫,众人就都涌了上去,不住地巴结,想要在姑娘面前搏一个脸面。

谁料,当天陛下来见了大人一趟,出门的时候已然神色冷厉,毅然决然地转身就走。而且,一连那么多天都未曾在踏足此地。与前端时日里热衷于修葺院落的那个帝王,简直不像是同一个人。

宁馨阁之人便暗中猜测,是不是柳大人说错话做错事惹恼了陛下,遭了冷落。

一时间,人人自危,生怕帝王的迁怒会到自己头上。一个个都十分小心谨慎地做事,连大气也不敢出。

如今眼见陛下又主动过来,而且面色也不似先前那么吓人了,大家这才稍稍放松下来。

清雾正打算往落霞轩去。这些日子静心将六局的事情重新上手归整了下,是时候安排下去了。谁料还没出门,就见霍云霭来了。

待到于公公将旁人尽数遣了出去,清雾这才拉了霍云霭坐下,笑问道:“怎么今日有空过来了?”

“嗯。”霍云霭边随口应了一声,边探出手去,慢慢缠着她的发尾,让那柔顺的触感紧紧绕在他的指端。

女孩儿性子乖巧,她的发也如她的人一般,十分柔顺。触在指尖,挠在人的心里,痒得难耐。

因着震怒,霍云霭这些日子马不停蹄地派了人去探往年之事。连个微小的线索也不放过,每个信息都亲自过目,然后和秦疏影商议,究竟有无用处。

邓不问被霍云霭叫去问过几次话。也将自己知晓的为数不多的细节尽数讲了。

就在今早,就在刚刚,秦疏影下朝后悄悄与他说,凶徒已然寻到。

好歹有了眉目,能和女孩儿有个交代了。他这才能来见她。

但他的心里却并不放松。

郑天安的事情牵连过广,又和卞王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他不能打草惊蛇,务必要寻准时机一并端了,方才能够铲除干净。

可这话,他怎么和她说?

弑父之仇,弑母之仇,无法当即报了。要让凶徒再逍遥法外一段时日?

若是和旁人说,也就罢了。和清雾说这话……

即便心性坚定如他,也是心下忐忑,不知该怎么开这个头才好。

许久未曾亲密相待,多日未曾好好一起说说话,他早已思念成狂。路上想了一路,究竟怎么开这个口,直到进了门也没寻到法子。

如今……

他暗叹口气。

如今亲眼看到她,他更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了。

霍云霭素来喜怒不形于色。但清雾知他甚深,单看他神色里的细微之处,便知他正做着难以决定之事。看那欲言又止的模样,分明与她关系甚深。

稍一细想,和她有关,又是最近的事情,定然是那事了。

清雾也不挑明,亲自给他沏了杯茶,道:“有些事情,自然要在合适的时日里做方才合适。若是时机不恰当,做得不彻底,那自然是不妥的。”

霍云霭指尖一顿,猛地侧首看她。

“时机到时,我自是会替你手刃仇敌、千刀万剐。”霍云霭甫一开口,才发现因着方才的焦虑而嗓子发干,抿了抿唇,道:“你信我。”

“我自然是信你的。”清雾深吸口气,将茶塞到他的手里,“尝尝看。这是我从侯府带回来的。不知合你口味不。若是喜欢,哥哥那里还有不少,我要来给你。”

文清岳送她回京,至今未曾离去。前两天休沐回家的时候,清雾得知文清岳有意在京城买套宅子,方便时常来京居住照看她。

霍云霭眉目不动,定定望着她。接过茶后,却是不喝。顺手将茶盏搁到旁边桌上,探手一捞将女孩儿抱在了怀里。

夏日的衣衫,薄薄一层。挨得近了,便能感受到对方的体温。

上一次两人这般相拥的时候,因着想到当年家人被杀的情形,心里哀伤难过,清雾未曾留意到。如今知道此事有了定论,且得了他郑重的保证和承诺,心情放松下,自然就能发现。

少年的体温瞬间传了过来,将她包裹。淡淡的熏香从他身上传出,将她围绕。

清雾禁不住脸上火烧一般发烫,忙去推他。无法挣脱,便绞尽脑汁寻了话题岔开此刻旖旎的气氛,说道:“宁馨阁……你修得不错。”

霍云霭紧了紧手臂,轻嗅着女孩儿身上的馨香之气,道:“你喜欢就好。”

“旁的就也罢了。只那浴房略奢侈了些。我哪用得着那样大的?每日里可是要费去许多的水,不如之前的浴桶划算。”

她不过是随口一句罢了,他却上了心。

明知因了今日前来的目的,这个时候不该起旁的念头。可一听女孩儿提起那浴房,血气方刚的年轻帝王便有些忍不住了。

不由自主顺着她腰后的弧线轻轻摩挲着,而后轻轻下滑。心神一荡,心底的话便脱口而出。

“你一个人用,自然略大。”他声音微哑地道:“若是一起用,那便不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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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雾哪里料到霍云霭突然冒出来这么一句?登时呆住。待到反应过来,那火热的掌已经按在了她的腰侧,慢慢揉捏。

她怕痒。平日里若是触及那里,必然要笑着躲痒。可如今他将她搂紧,修长的指带有目的地在那里辗转流连,带出来的感觉却与寻常不同。那种酥麻,让人心颤心惊。

再记起他说的甚么“若一起用”……

清雾霎时间好似明白了甚么,脸色刷地下白了,忙侧头去躲。谁知他忽然将她搂紧桎梏,俯身而至,在她唇边颈侧连连轻吻。不多时,这般的轻拂已经让他无法满足,转而辗转吮吸。

她被他的热情燃得浑身滚烫,但心里的惊惧愈发甚了。虽然已经允诺了他,但这样带有欲.望的吻,却让她有些无力承受。

女孩儿又羞又恼。抵抗无效,只能咬着唇气道:“你、你这是做甚么!”

“自然是做我们该做之事。”

一语既毕,他吻上红唇。手腕翻转间,衣衫已经被掀起。触到润滑肌肤,少年忍不住指尖轻颤。

下一瞬,吻势瞬间加大。长指探入衣内,攻势愈发热烈。

她被按在他怀里抚弄,连呼吸都再不是自己的了。待到呼吸将窒,才被松开。娇喘连连,全身无力地伏在他的胸口,大口大口地吸气。

待到回过神来,女孩儿气恼地眼圈儿都泛了红。揪着他胸前衣衫,咬唇别过脸去。

他也知道自己这次有些过了火。但两人许久未见,他又正当气盛的年纪,镇日里这般拘着,已然憋狠了。偏偏……

偏偏宫里最不缺的就是那般火热的书册。即便他不去看,殿里管事的嬷嬷却十分尽责。时不时地就在他枕册搁上一本。连他都不知道她们是从哪里存了那许多此种书籍的。

想到无意间翻阅到的火热场景,年轻的帝王只觉得愈发饥渴难耐。

心爱的人就在怀里,这如何忍得?

可是……还真就得硬生生憋着。毕竟明面儿上没过了那一道规程,他又极其心疼她,不舍得她为难、不舍得让她受了半点儿委屈。即便是在他这里,也委屈不得。

“雾儿,你、你可是愿意嫁我?”他情难自禁,在她颈侧轻轻啃咬。手下不停,撩了衣衫探寻揉按。

她隔着衣裳去阻止他的手。可哪有半分气力在?

只能眼圈更红地喘息着轻哼:“你这样说是甚意思!难不成我还会允了旁人这般?”

他听出了她心中的气恼。可这样的气恼,却是让他极其欣喜的。只因这怨气里透着的,是对他一人的允诺、一人的肯定。

心下欢喜至极,少年在粗喘间含糊着轻道:“那我就当你肯了。”

女孩儿在他指下轻颤,羞窘至极,偏无力阻止,只得任他施为,最终难耐地轻吟出声。

这一声入耳,不啻于最好的催弄药剂。再抚弄下去,怕是真要憋不住了。

他忙将她松开,埋在她的颈侧,重重呼吸,借以平复。

待到力气回身,清雾忙挣扎着跳了下来。双脚刚一着地,却瞬间腿软了下。踉跄了下差点跌倒,幸好他探手扶了一把,这才止了去势站直了身子。

偏偏这个时候一低头,就看到了他白皙修长的指……

清雾愈发恼了。猛推他一把,再不肯理他。还硬了声音恼道:“放开。”

两人刚刚那般亲吻过,忽地这样绷紧了语声说话,那也是带了八分娇柔的。

可霍云霭看着她脸颊红透的样子,晓得她这是羞得狠了。再逗她两句,怕是真的要一整天都不会搭理他了。忙松开了手,温声道:“你莫怕。我总不会没名没分地就伤你。”

他这话可是说的有七分露.骨了。

清雾彻底受不住了。连个字儿都不肯答他,理好衣衫就朝外走。

刚行两步,被他一把拉住。

“急什么?”霍云霭好气又好笑,心里泛着甜甜的心疼,“这是宁馨阁。你留下,我出去便是。”说着,他微微打开房门,冷声唤来窦妈妈和杜鹃。

两人躬身而入。一看到清雾凌乱的衣裳和发丝,瞬间明白了甚么。一声不吭地拿过梳子和发带,一人给清雾整理衣裳,一人给她梳发。

霍云霭一直守在门内静静看着。瞧着她润红的唇,终是按捺不住,亲自拿过口脂在她唇上轻点,摸匀。

他动作十分轻柔。可两人之前刚刚那般亲密过,他的眼神犹带着火热的急切。那指尖抚匀的动作,就让人忍不住心口发烫。

清雾先正梳着发,整理着衣裳,想要闪避,却哪里能够成功?

只能在他热切的凝视下,垂下眼帘不去他。

霍云霭看她这副模样,心里头更是熨帖疼爱。

思量许久,待到清雾收拾妥当,他执了她的手,慢慢揉捏着,轻声说道:“过两日便是乞巧节了。那日给你时间,尽可回家去顽。”

清雾疑惑,不知为何这个时候他倒是想起来那女儿家的节日了。

“顽的开心点。”他淡笑着轻抚她的脸颊,“往后忙起来,许是无法这般肆意了。”

虽说清雾心里有数,六局之事已然铺展开,以后有的忙。可在此情此景下,听了霍云霭这话,不知怎地,她心里突地一跳,就是觉得有些地方不太对劲。

而这时候霍云霭还加了一句:“初八那日你不必来得太早。比平时略晚些也可。”

清雾总觉得他话里有话,好似哪里不太对劲。再一想,乞巧节晚上还有许多活动。京城里的各处更是如此,商家店铺早已开始为乞巧节晚上的游玩打起了招牌。

这样一思量,好似也没甚太过需要担忧的。

她这才放心了些许。

因着要多了一日的假,清雾便想着要不要赶紧让人将六局二十四司的名单张贴出来。问了霍云霭的意见,他只说不急,再等几日也可。

原先是他说的急切,她这才紧赶慢赶地处理此事。谁知临了要公布、开始公开处理此事了,他却按下不动,说可以再等几日。

清雾心下疑惑,之前冒出来的那种说不出的莫名感觉又重新回到了心头。只是左思右想寻不出个由头来,无法理清这家伙究竟想做什么,这才只得作罢,将这想法暂时搁下。

不过三四天的功夫罢了。且看他初七初八的时候有何动作,再做打算。

待到七月七那日,霍云霭亲自送清雾出了宫。

看他如此重视自己这次出宫,清雾愈发地心里七上八下起来,颇为忧虑。只是不愿家里人为自己担忧,将心事搁在心里,未曾表露出来。

直到见了友人们,被沈水华、夏如思还有邹可芬她们的喜悦所感染,清雾这才彻底将先前的思虑抛下,与她们尽情嬉笑起来。

初八那天,天才刚蒙蒙亮,柳府门房的人就火急火燎地去到各处院子。说是宫里来了人,为首的于公公手里捧着东西,好似拿着的是圣旨。

柳家的主子们本是刚刚起身,不过是刚穿好了衣裳梳洗过罢了,都还未用早膳。听闻一大早就有旨意到,均是惊骇,生怕是自家哪里出了岔子,才使得皇上竟然还没下朝就遣了人来。

不。

依着这个时辰,怕是临去早朝前就做了吩咐的。而且,这事儿怕是很急,所以公公片刻也不敢耽搁,赶紧从宫里赶了来。

这下子,谁还有心思想着没用早膳的事儿?

提心吊胆之下,早将腹中那点饥饿给抛到了脑后。

今日并非休沐之日,柳方毅并不在家中。

看看自个儿,衣衫整齐、发饰毫无凌乱,柳夫人何氏顾不得再做收拾,急急忙忙地派了人去各个院子去催,忙往厅里赶去。

一打照面,儿子们也面露忧色。只清雾还算镇定,面色平静毫无波澜。

大家看她如此,稍微放心了些许。

待到进到厅里,看到满面喜色的于公公,众人的心这才真正放了下来。轻声询问清雾,方才晓得她也不知是何事。

轻声商议间,于公公已经看到了跟在后头的清雾,远远地朝她行了个礼。这才十分恭敬地与何氏行礼说道:“咱家给夫人道喜了。”

他是皇上身边的大红人。他说道喜,想来是好事了。

大家尽皆彻底安心。行礼接旨。

圣意揭晓,却是直接下旨封后。

谁也没想到,皇上居然行事果断干脆,毫不拖泥带水,甚至连点征兆或是预示都没给他们、也未曾询问过朝中大臣,就直接了当地砸下了这么一道圣旨来。

整个柳府被撼地震了一震。紧接着,面面相觑。继而哗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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旁人的态度,于公公并未太过放在心上。可是看着清雾那一脸微愠的模样,他心下一跳,可是不敢不理睬。

就在柳家人为了这个消息感到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应对才好时,他紧走几步,赶在何氏拉住清雾的手前,赔着笑走到前去,对清雾躬身而道:“恭喜姑娘贺喜姑娘。这可是大喜事啊。”

清雾凉凉地看着于公公那恭敬的模样,神色不悲不喜。

何氏看到女儿这般态度,却是心下大惊。

于公公是帝王的心腹。有几个敢给他使脸色看?

何氏生怕女儿这样子显得太过不识好歹,惹怒了帝王,忙悄悄拉了下她的衣袖,对于公公笑道:“她……她这是太过欢喜,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还望公公不要介意。”

说着,又朝清雾使了个眼色,希望她能圆滑点,莫要在这个时候失了分寸。

可即便何氏那般说了,于公公又怎敢对清雾不敬?

旁人或许不晓得。但于公公知道,今儿一大早起来的时候,陛下暗中吩咐了他许多话。言辞之间,都是对眼前这位姑娘态度的不确定和担忧。

陛下素来淡然自若,除非碰到柳姑娘,方才会失了镇定。

主子都是这样的态度了,于公公怎敢托大?即便是清雾的母亲这般和他说,他也不敢大意。

一口浊气在胸口里堵了半天。许久,方才发散开来。

清雾深深呼吸着,咬着牙挤出个笑来,说道:“多谢陛下的抬爱。也多谢公公不辞辛劳来这一趟了。”

于公公连道不敢,当不得甚么。眼见清雾眸中郁色更浓,忙赔笑着去到何氏跟前,思来想去,将另一番要带到的话悄悄讲与何氏听。

“钦天监择日子的时候,说是明年二月十八那天极好。不知夫人意下如何?”

何氏一听,刚才强装出来的笑容到底有些撑不住了。她没料到,竟然钦天监都择了日子。按照流程,这日子可要晚一些才择出来的。

转念一想,又觉不对。既然圣旨今日才下,钦天监又怎会提早选出日子?莫不是陛下早已吩咐过了?

这年头一冒出来,何氏自嘲地笑笑。

陛下这般淡漠的性子,怎可能?她还是莫要自欺欺人的好。

思来想去,何氏斟酌着说道:“不知可否晚一些再给公公大夫?”

何氏心思机敏,虽然不过简单几句,她却听出了点门道出来。

公公问这一句的意思,怕是想要提醒她,陛下想尽早将这婚事办了。没有即刻定死,不过是给柳府些脸面罢了。

肯给这点脸面就好。最起码,说明这位帝王虽性子凉薄,却还愿意

之前毫无所觉地就收到旨意,何氏最担忧的,也是自己女儿的处境。囡囡身在宫中为官,却对这次下旨也毫无防备,怕是之前一点都不知晓这圣旨将要到来。想必陛下与囡囡十分疏离,所以这样大的事情也一点口风都没透露给她。

既然如此,很有可能是皇上根本就不重视囡囡。

何氏刚才越想越心惊。而后看了于公公的态度,还有商议的那番话,这才心下稍微安定了点。

圣旨已下,这事儿断然没有转圜的余地。她也只能尽量往好的方面去想了。

于公公是照了主子的吩咐来探探口风的。一语既毕,看到何氏的态度,他心下有了数,忙道:“这是咱家听他提了一句。具体日子,自然要依着规程慢慢来定。”

说实话,他也觉得日子定的早了点。清雾是二月初一的生辰。二月里,再怎么说,也是刚刚才过十四岁。若是、若是承宠,怕是略小了点。

于公公暗自抹了把汗,心道得亏了柳方毅柳大人不在家。若他在的话,怕是就没那么好糊弄过去了。又暗道好险,幸好柳姑娘在这里。不然先斩后奏,在柳府下了旨再让柳姑娘知晓,恐怕就不只是给冷脸那么简单了

这般想着,他不由暗道了声皇上英明。得亏了是今天过来,柳姑娘在,柳大人不在。不然的话,这事儿还真是难办。

他正兀自庆幸着,一抬眼,看到清雾似笑非笑的模样,不由尴尬。不过,虽然内侍总管的身份在那儿,在宫外不好表现得太过,但这圣旨一下,清雾的身份已经不同以往。他即便对她小心翼翼着,也没人能挑刺儿出来。

清雾也知这事是早晚要发生了。只是没料到不过回家过个节日罢了,突然间就这样了。

只是,今日她还需进宫当值。见于公公提起一起回宫之事,来不及细思,就点头应下。

恰在此时,柳岸汀上前拦阻,“既然妹妹是待嫁之身,这般再进宫去,是否不太妥当?”

一般定下亲事后,女子便要留在闺中绣嫁妆了。

于公公听闻,笑意倒是愈发真诚和蔼起来。

“陛下也曾考虑过这事。只是后宫之中,诸事皆由柳姑娘来管制着,若是交予旁人,陛下并不放心。所以,还需得柳姑娘回宫去。”

他这话一出口,柳府众人倒是恍然大悟。暗道难怪陛下会择中了雾儿。想必是雾儿接手宫女管制一事后,将后宫安排得颇为妥当。陛下素来清心寡欲,对男女之事并不放在心上,这便选了个能够助他管好后宫的帮手为后。

清雾听了于公公的话后,脸上摆着笑容,心里头又把霍云霭给悄悄臭骂了一通。

怪道那家伙非要等到她这一次回宫后再说。

如今的状况,对着柳家,能用“六局和宫女规制”一事来作托辞,让她继续住进宫里。对着后宫众人,清雾还能用“将来的皇后”这个身份来压制住。

当真是一箭双雕。

宫里那一位,可真是费尽了心思。

清雾越想越愤懑,偏还脸上带着如沐春风的笑意。

于公公瞧见了,心下愈发担忧。一路上都赔着小心,生怕这位主儿一个不开心,就把怨气都撒到了陛下身上。

——他可知道,柳姑娘是个脾性极好的。可是,一旦她发起火来,就连陛下都撑不住。

霍云霭早已在昭宁宫里等着了。只是手握朱笔,对着眼前走着,却一个字儿也看不进去。

眼神空茫地怔了许久。终于,推门声响起,熟悉的脚步声骤然而至。

霍云霭忙将笔抛掷一旁,大步行了过去。待到殿门紧闭,上前一捞,就想要握住女孩儿的手。

清雾闪身一侧,怒目而视。

霍云霭心下讪讪,脸上微带绯色,顾左右而言他,说着六局安排之事,就是不去和她正面对视。

看他这样子,清雾暗自冷哼,心道看来他也心虚得很。如今看似知道自己错了。可早干吗去了?

一段时间前他还一本正经地说甚么恐她和柳府被郑天安的人盯上,所以只能暂且按下不动,过段时日再提此事。谁知好好的,却是突然来了个措手不及!

如今没了旁人在身侧,女孩儿满面的愤懑毫无遮拦,哪里逃得出霍云霭的眼?可他也是有苦说不出。

若他将实话讲与她听,说他想要早日将她拥入怀中……怕是她能两个月不肯近他的身。

年轻的帝王掩唇轻咳一声,故作镇定地一本正经说道:“听闻易正莲有意将易家交予你?想必,你已经拒过,但她仍然坚持罢?”

清雾没料到他突然提起此事,闻言不由怔了下。

霍云霭便道:“你我之事,虽已有了私下的约定,若不放到明面上,终究是无法说与人听。可你既是早晚要入宫,那易家断然是无法接手的。倒不如早日表明,也免得往后易家人难办。”

他这样说,倒也有几分道理。易家助先皇夺了天下,霍云霭对易家,自然是敬重几分的。

可这话……

怎么就觉得有些违和呢。

以他这性子,会采用如此迂回的法子,用这么婉转曲折的方式来点醒易正莲?

不太像罢……

清雾兀自奇怪着。霍云霭却是怕了她的聪慧,不敢让她在这个时候细思,恐她一来二去地想了明白,忙探手将她揽入怀中,淡笑道:“听闻今日御膳房里备了不少甜点,均是你爱吃的。不如晚些让人端了来看看。”

一说到御膳房,清雾忽地想起来,之前邓不问与她说过,御膳房的潘公公和玉芝过往甚密一事。

霍云霭人虽严厉,每逢节日,却并不过于拘着宫人。比如过年的时候,各处小小的庆祝一下,他并不阻止。再比如这一次七月七女儿节,宫女们悄悄地进行一些活动,他也并未严令禁止。

初六的时候,采萍悄悄来寻过清雾,说是玉芝七月初七的时候不准备和她们一起庆贺。谁问她,她都说有事要忙。可她又不能出宫去……莫不是初七晚上有甚旁的打算?

思及此,清雾便有些坐不住了。想着尽快去问问邓不问他们,看看此事究竟如何。免得再晚一些的话,会事情有变。

“我先回宁馨阁去。”清雾起身道:“甜点的话,午膳时再说罢。”

霍云霭道:“到时我等你一起。”

清雾应了一声,便急忙离去了。

女孩儿的身影消失之后,霍云霭方才暗松了口气。摊开十指,看着掌心里微微汗出的示意,不由摇头苦笑。

这丫头,太了解他,又太聪慧,实在是不好糊弄。

若他直截了当地转移话题,太过刻意。幸好提前知晓了玉芝那边的事情,这才有了法子让她转移视线去做别的。只盼着……

只盼着她能快些接受了那道圣旨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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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这话一出口,柳府众人倒是恍然大悟。暗道难怪陛下会择中了雾儿。想必是雾儿接手宫女管制一事后,将后宫安排得颇为妥当。陛下素来清心寡欲,对男女之事并不放在心上,这便选了个能够助他管好后宫的帮手为后。

清雾听了于公公的话后,脸上摆着笑容,心里头又把霍云霭给悄悄臭骂了一通。

怪道那家伙非要等到她这一次回宫后再说。

如今的状况,对着柳家,能用“六局和宫女规制”一事来作托辞,让她继续住进宫里。对着后宫众人,清雾还能用“将来的皇后”这个身份来压制住。

当真是一箭双雕。

宫里那一位,可真是费尽了心思。

清雾越想越愤懑,偏还脸上带着如沐春风的笑意。

于公公瞧见了,心下愈发担忧。一路上都赔着小心,生怕这位主儿一个不开心,就把怨气都撒到了陛下身上。

——他可知道,柳姑娘是个脾性极好的。可是,一旦她发起火来,就连陛下都撑不住。

霍云霭早已在昭宁宫里等着了。只是手握朱笔,对着眼前走着,却一个字儿也看不进去。

眼神空茫地怔了许久。终于,推门声响起,熟悉的脚步声骤然而至。

霍云霭忙将笔抛掷一旁,大步行了过去。待到殿门紧闭,上前一捞,就想要握住女孩儿的手。

清雾闪身一侧,怒目而视。

霍云霭心下讪讪,脸上微带绯色,顾左右而言他,说着六局安排之事,就是不去和她正面对视。

看他这样子,清雾暗自冷哼,心道看来他也心虚得很。如今看似知道自己错了。可早干吗去了?

一段时间前他还一本正经地说甚么恐她和柳府被郑天安的人盯上,所以只能暂且按下不动,过段时日再提此事。谁知好好的,却是突然来了个措手不及!

如今没了旁人在身侧,女孩儿满面的愤懑毫无遮拦,哪里逃得出霍云霭的眼?可他也是有苦说不出。

若他将实话讲与她听,说他想要早日将她拥入怀中……怕是她能两个月不肯近他的身。

年轻的帝王掩唇轻咳一声,故作镇定地一本正经说道:“听闻易正莲有意将易家交予你?想必,你已经拒过,但她仍然坚持罢?”

清雾没料到他突然提起此事,闻言不由怔了下。

霍云霭便道:“你我之事,虽已有了私下的约定,若不放到明面上,终究是无法说与人听。可你既是早晚要入宫,那易家断然是无法接手的。倒不如早日表明,也免得往后易家人难办。”

他这样说,倒也有几分道理。易家助先皇夺了天下,霍云霭对易家,自然是敬重几分的。

可这话……

怎么就觉得有些违和呢。

以他这性子,会采用如此迂回的法子,用这么婉转曲折的方式来点醒易正莲?

不太像罢……

清雾兀自奇怪着。霍云霭却是怕了她的聪慧,不敢让她在这个时候细思,恐她一来二去地想了明白,忙探手将她揽入怀中,淡笑道:“听闻今日御膳房里备了不少甜点,均是你爱吃的。不如晚些让人端了来看看。”

一说到御膳房,清雾忽地想起来,之前邓不问与她说过,御膳房的潘公公和玉芝过往甚密一事。

霍云霭人虽严厉,每逢节日,却并不过于拘着宫人。比如过年的时候,各处小小的庆祝一下,他并不阻止。再比如这一次七月七女儿节,宫女们悄悄地进行一些活动,他也并未严令禁止。

初六的时候,采萍悄悄来寻过清雾,说是玉芝七月初七的时候不准备和她们一起庆贺。谁问她,她都说有事要忙。可她又不能出宫去……莫不是初七晚上有甚旁的打算?

思及此,清雾便有些坐不住了。想着尽快去问问邓不问他们,看看此事究竟如何。免得再晚一些的话,会事情有变。

“我先回宁馨阁去。”清雾起身道:“甜点的话,午膳时再说罢。”

霍云霭道:“到时我等你一起。”

清雾应了一声,便急忙离去了。

女孩儿的身影消失之后,霍云霭方才暗松了口气。摊开十指,看着掌心里微微汗出的示意,不由摇头苦笑。

这丫头,太了解他,又太聪慧,实在是不好糊弄。

若他直截了当地转移话题,太过刻意。幸好提前知晓了玉芝那边的事情,这才有了法子让她转移视线去做别的。只盼着……

只盼着她能快些接受了那道圣旨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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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雾回到宁馨阁的时候,邓不问正在院中侍弄花草。他紧盯着眼前的植株,十分专注,就连清雾到来都未发觉。

“这是甚么?”

突兀的一声问话传来。邓不问浑身一震,猛然站起身来,急急朝清雾行礼。

清雾盯着他面前的花,奇道:“这是甚么花?”花朵若碗口大,最边上是淡淡的绿色,中间带了点极浅的蓝,最中心是白色。

邓不问躬身而立,“这是闲来无事的时候新培植的。还没、没有取名字。”

他平日里喜爱接触花草,清雾倒是没想到他还能自己培植。本想多问两句,但看他一见到她就十分紧张,恨不得将她所问每一个字儿都认真答出来,生怕他太过紧张,只得作罢。转而问起了玉芝之事。

这件事邓不问特意留意过,闻言吁了口气,神色轻松许多,“初七的时候两人见了一面。两人进到房内许久,”他脸色白了几分,顿了顿,“约莫一个多时辰,玉芝方才出来。”

看他不自在的样子,清雾面上不显,暗暗叹息。

潘公公入宫多年,也不知使了什么手段,如今和个宫女私下行亲密之事……也难怪邓不问难以出口。

他如今已和潘公公一样,并非真正的男儿身。说起那种事情,自然心中难以过了那个坎儿。

清雾不再细究,赞了声不错。看杜鹃在不远处朝她招手,就准备离去。刚走两步,便被邓不问轻声喊住。

她驻足稍等片刻,便见邓不问捧着一个花盆来到她的跟前。

“这一株是新培植的植株里长得最好的一朵。”他轻声说道:“不知可还入得了大人的眼?”

说话时,他神色认真语气诚恳,眼中带着难以遮掩的期盼,很显然,十分期待着清雾能赞一声好。

清雾垂眸看那花时,眼帘低垂,不着痕迹地扫了眼他的双手。而后唤来杜鹃接过花盆,笑道:“东西不错,你也有心了。”又吩咐杜鹃将东西摆放到屋里去。

杜鹃应了声,抱着花走了几步,忽然回过头去,问道:“邓公公,这花摆哪儿比较好?”

邓不问犹在发愣,闻言后,半晌才慢吞吞说道:“不在卧房搁着就可以了。随便哪里都好。”

杜鹃笑着应了他,这便去了清雾的书房。

窦妈妈正好从书房出来。看着杜鹃沉着脸若有所思地抱着盆花,就将她叫住,问道:“这是做什么去呢?”

杜鹃看是她,就凑了过去。挨得近了,方才把刚才邓不问送花的事情告诉了窦妈妈。而后想了想,道:“我专门问了他这花是往哪里搁的。他若说是放到卧房,我便要疑他一疑了。偏他说的是不能放在卧房,我也不知到底该不该信他。”

“这话怎讲?”

“很多花都不适合放在卧房里,不然睡着了将花香吸入肺腑,会对身子有碍。这花瞧着不一般,也不知道有没有这样的功效。”

窦妈妈和杜鹃私下里都疑惑过邓不问的来历。两人跟着清雾久了,凡事都养成了以清雾为先的习惯,生怕邓不问藏了祸心在,一直对他都有提防。就连他往日里送过来插花瓶的桃枝,杜鹃也每日里都仔细查看过,又仔细嗅过那些花朵,发现没甚异样,方才敢放到清雾的屋子里。

如今两人商议着邓不问的话后,想了想,还是不敢大意。窦妈妈又叮嘱了杜鹃几句,便赶紧往外头去了。

清雾想要细问玉芝的状况,方才特意遣了人去寻窦妈妈,让窦妈妈将话带给采萍。看窦妈妈出了院子往十二坊那边去了,清雾便往落霞轩行去,将六局之事再看一下。

约莫又过了大半个时辰,窦妈妈方才从十二坊处回来。脸色凝肃。环顾四周,见周围没旁人,就附在清雾耳侧,将事情与她说了。

清雾没料到玉芝和潘公公相见除了私密之事外,还另有缘由,细思了下,问道:“采萍所言,是否可信?”

“应当可信。”窦妈妈小声说道:“那采萍也是个不安分的。既是留意上了玉芝的事情,她便成了那跟踪的细作一般,无事的时候便跟在后头偷瞧玉芝。也是巧了。那日玉芝悄悄往空置的殿里去翻东西的时候,恰好采萍也跟了去。这便发现了她的行事。”

先皇和霍云霭均未有妻妾,宫里空置的殿宇极多。既是帝王宫殿,里面的摆设自是不差。即便是最为寻常的一碗一碟,都比寻常的富贵人家要更为精致。

更何况是宫殿之中的摆设?

虽未有人居住,该有的却是一样不少。

谁知那玉芝竟是如此大胆,居然去盗了宫里的小物件,托于潘公公,让他悄悄送出宫去卖掉。而且,采萍也忒得大胆,居然凑到了两人的窗户外边偷听两人对话。她说,听那意思,玉芝这样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

“平日里那处是谁负责的?”每个宫殿都有人负责。每一个物件都有记录备案。若非负责之人刻意为之,那玉芝怎能那么嚣张地肆意行事!

窦妈妈早已想到清雾必然会问,回来之前已经探听到了,就将负责之人的名字告诉了清雾。又问:“要不要即刻唤那玉芝过来问话?只是,若无证据在手,她定然是不会认的。”

这话看似在询问清雾,但清雾心中明了,窦妈妈是怕她气头上冲动行事,特意提醒她一下。

“且再等等。”清雾想起一事,问道:“那潘公公如何将东西送出去?”

“这个倒是不知。”窦妈妈道:“要不然我去寻路嬷嬷问问?”

清雾本想答应下来,转念一想,这事儿牵扯到宫中之物,怎么也得让霍云霭知道,便道:“罢了。多一人知晓更为麻烦。不如让陛下查罢。”

太监那边另有一套管制方式。这个她不好插手,便一直未曾仔细查过。如今交予霍云霭,由他安排人去做,倒是更为合适。

窦妈妈点头应了后,忽地一笑,道:“姑娘这些日子也该好好留意下他们了。”

她口中的他们,自然指的是公公们。

清雾怔了下,方才反应过来窦妈妈是在打趣她——圣旨已下,事情成了定局。过不多久,她便要成为这后宫里的主子了。那么后宫诸事,皆归她管。

即便心里有了准备,她和霍云霭的婚事怕是要受到全天下人的瞩目,可冷不防被这样打趣一下,清雾还是一下子就红了脸。

窦妈妈晓得她是个性子羞涩的,只点到为止便罢了,转而说起了别的。

因着窦妈妈这一打岔,方才只留意着玉芝那边事情、将亲事暂且搁到一旁的清雾,心思又被那圣旨给占去了。

再回想起之前和霍云霭说的那番话,她不由暗暗懊悔。

早知如此,倒不如刚才就赶紧将甜点用了。然后午膳的时候独自寻个地方去用。也免得和他再打照面。

如今倒好了,自己先说了午膳时候见,还要过去吃甜点……

清雾暗自琢磨着,若她现在反悔,霍云霭发火的可能性有多大?

想归想,但她还是很喜欢和他一起用午膳的。更何况今日经历了这样大的一件事,往后两人的关系只会越来越亲近。她总不能一直躲着他不见罢。

安排好落霞轩和宁馨阁的事情,清雾磨磨蹭蹭地往昭远宫赶去。行至半途,被小李子给拦住了。

她远远地看了眼昭远宫外跪着的十几二十个人,正待细问,小李子已经在她跟前悄声说道:“今日来了好多大人求见陛下。姑娘不如去昭宁宫罢。陛下正在那里等着呢。”

“昭宁宫?”

清雾又往那人群里看了眼,奇道:“他不在昭远宫里?”

“不在。”小李子声音压得更低了。想笑,没敢。“郑大人求见陛下,陛下准了。郑大人知道陛下这个时候应该在昭远宫处理政事,竟是没有细问,便和诸位大臣跪到了昭远宫外。”

虽小李子没有明说,但很显然,霍云霭这会儿本就在昭宁宫中。听闻郑天安求见,也没打算往昭远宫那边去。由着一众老臣跪在烈日下,大汗淋漓。

清雾稍一细想,便知他们是为了那立后的圣旨而来。

即便她再恼霍云霭不知会一声就突然这般做了,但,她心中早已知晓,他们两人必然会成为对方最为亲近之人。

因此,对着这些一看就是心怀不轨、明目张胆地倚老卖老、仗着人多势众来逼迫皇上、恨不得即刻拆散他们俩的老臣们,清雾是半点儿同情心都提不起来。

她十分怀疑,或许霍云霭早就知道今天宣读圣旨后会遇到这个情况,索性就赖在了昭宁宫不过来,由着他们跪去了。

一想到那家伙摆着一本正经的淡漠样子,私下里却做着这样暗戳戳的事情,她就很是哭笑不得。故而去到昭宁宫的时候,唇角尚还带着笑意。

霍云霭本还怕她介意之前的事情。听闻于公公来禀,赶紧站起来迎到门口,边走边细想说辞。

对上女孩儿的笑颜,年轻的帝王心下稍安,方才的忐忑稍缓。抿了抿唇,露出一丝笑意:“何事这般开心?”

清雾睨了他一眼,并未说起那些老臣跪在昭远宫的事情,转而说起了先前查到的玉芝一事。

两人相携着坐到桌前,边走边说。待到坐下的时候,霍云霭忽地问道:“你是说,她们拿了宫中之物,卖到宫外去?”

“是。”清雾颔首,将之前自己听的消息讲与他听:“挑的全是看上去不起眼的小物什。这些零零碎碎加起来,可是值不少银子。”

她本想说,不知他们是用了甚么法子运出宫去的。毕竟在她看来,怎样弄出宫去,是个十分值得关注的问题。因为这正好说明了宫里的管理出现漏洞。

但霍云霭的关注点显然和她不一样。

“若是查到了卖宫中之物的途径,便可以此为由,将他们捉拿归案。不过,他们会将东西搁在甚么地方去?”他抬指轻叩桌案,喃喃自语:“既是费了这样大的心思拿到宫外去,断然会想要卖一个好价钱。对他们来说,哪里最为合适……”

听他这样说,清雾忽地心里有了个主意,愕然转头去看霍云霭。

谁料霍云霭此刻也已想通,正在看她。

四目相对,两人同时说出了相同的两个字。

“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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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家金楼名声响亮,是京中贵妇惯爱的去处之一。

清雾和母亲却是极少踏足那里。

一来,因杜家的嫡女杜芳瑾,和清雾三叔的女儿柳岸梦关系匪浅。当初清雾初初回京便与那帮人起了冲突,杜芳瑾和柳岸梦是领头的两个。自那时候起,双方便已交恶。

再者,霍云霭查出清雾三叔柳方石与郑天安私下里勾结,杜家和郑天安的关系也渐渐明晰起来。清雾更是不愿与那家人有任何的牵扯,特意再三嘱咐过家里人。

柳方石不过是个经营点心铺子的,即便拿出那等好物,怕是也没几个人会相信东西的贵重。其他和郑天安联系紧密的,也没有适合做这种事的。

但杜家就不同了。

有杜家金楼的名头在,无论杜家卖出甚么贵重物品,旁人也是敢掏银子的。

只是,杜家老爷子想必不会为了这点“蝇头小利”而坏了大事,此事他应当不会知晓。那么,潘公公他们搭上的,应当是旁的甚么人。

一旦牵扯到了宫外,特别是和郑天安那些人有关系,便得霍云霭遣了人去细查,无需清雾再去多管。

接下来的日子里,她专注于将六局的名册公布出来、将各司安置妥当,根本无暇顾及其他,连每十日一次的休沐都省了去。

每次到了日子,她看看堆积在案的各种卷册,都叹时间不够用,只派了窦妈妈回府报一声平安,再将她给亲人置备的东西带回家,然后便往落霞轩去继续忙碌。

霍云霭看她这般劳累,十分心疼。却又不得不狠下心来,让她独自处理这些、尽快理好此事。

——六局是她一手创办,各处的规章制度,也是她来拟定。自这时候开始,她便真正管理起了后宫。期间不知不觉地,她树立起了威信,也积攒起了人脉。这对她往后执掌后宫,都是极为有利的。

若他插手一分半点,旁人怕是都要会说一句,有皇上相助,她自然能够成事,反倒淹没了她自己原本的能力和功劳。

至于尽快……

六局刚刚创立,定然有所疏漏,还有许多细节之处需要更为仔细地去推敲。

如今她现在身为女官,又年龄不算大,出点岔子还情有可原,旁人也会对她宽容几分。若往后执掌后宫了再出问题,怕是要被人质疑一句她身为皇后的能力了。

后面这种情形,是他极其不愿看到的。故而只能看着她日夜忙碌,暗中吩咐人多煮些膳食给她补身。

眼看着女孩儿一天天成长起来,后宫之中愈发井然有序,对她的夸赞也传到了前朝,有些人便按捺不住了。

郑天安和祝阁老带人几次三番地跪昭远宫、跪宫门,都没能让霍云霭收回旨意、另改皇后人选。

帝师便私下里常与人说,皇帝这做法未免太让人心寒。为了个不知名的小姑娘,居然一而再再而三地做出出格举动。须知他并非寻常人,而是执掌天下的帝王。这样为了美色不顾朝中意愿,实在太过任性妄为了。

旁人家这个年纪的少年,道一句“任性妄为”,许是还带了“肆意不羁”的称赞在里头。但身为一国之君,这四字之言,却定然是实打实的贬低直言。

要知道,皇后母仪天下,需得是才德兼备之人。若是个以美色侍君的,那让天下百姓如何看待这一国之母?

因着是帝师之言,众人便都思量开来。

朝中大臣有大半都见过清雾。那姑娘的美貌他们初次见到也是十分惊叹。故而郑天安暗示皇上是因了美色而立她为后,众人尽皆信了。

许多人不住附和,深觉帝师所言有理。陛下这般做法,着实有些罔顾天下。

然后,他们便将这个想法植入心底,反倒把先前自己亲自赞赏清雾将后宫治理得极好的那些言论,尽皆抛诸脑后。

谁知有次郑天安无意间的一句话,当真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那次是前兵部尚书的寿辰,诸位大人均去贺喜,顺道留下来一同参加了午宴。

宴席之上,不知谁先提起了清雾之事,便私下里议论着那姑娘的确漂亮,又道不知她儿时是不是也这般模样。

众人你一句我一句,说得是天花乱坠毫无根由。郑天安听得头疼,便低声说了句:“人自儿时到大了能有多少变化?她小时候就这狐媚样子。”

明明是低声一句话,偏被人给听了去,追根究底问郑天安,是不是那个女孩儿小时候就见过她。

郑天安还未开口,旁边就有人笑着说,应当是见过的。当初那女娃娃的爹调去西北,便是郑大人的意思。

开口正是吏部尚书。当年,他还是吏部的左侍郎。官员调任,再没人比吏部的更清楚了。尚书大人这话,却是没人去疑的。

这下子可捅了马蜂窝。

谁曾想,将来的国丈爷,竟然在多年前和帝师有牵连?

于是有好事者刨根问底。

吏部尚书说只知调任的细节,其余的,却道是一概不知。

无奈这些高官们在人前是端着架子高高在上的冷淡模样,私下里也八卦得很。吏部尚书招架不住,忙去别的桌把秦疏影给拉了过来,让他讲讲当年之事。

当年女孩儿被秦疏影所救的事情,大家已经隐隐约约都知道些了。看到他来,便都笑着让他说一说。

岂料秦疏影头一句话就让所有人都惊住了。

“那小丫头啊……当年救下她的,并非是我,而是陛下。”

这回可彻底炸开了锅。大家忙问是怎么回事。

秦疏影就大致讲了下。不过字里行间,都透出陛下在有意无意地关注着女孩儿。

在场之人听了,无不叹息。

先前都还道皇上是冷彻心扉之人,连肝胆恐怕都是冰的,不然,怎会这样与看着他长大的帝师做对?

如今想来,陛下却是个的长情的。不过,这些年,也只独对那一个女娃娃不同罢了。

仔细思量,他对那女孩儿特别,也在情理之中。当年战争中他的亲人尽皆亡故,那女孩儿被他救时,又是家人尽数被屠的惨象。两人的遭遇虽不同,但那份家逢巨变后的孤寂无靠,却是一模一样。

如今不惜力排众议坚定立她为后……

恐怕也是存了一分感同身受的怜惜在里面吧。

这时候,有人适时地站了起来,懒懒地说了几句话,却是在细数女孩儿这些日子以来,为了六局之务连家也归不得的事情。又道,那女孩儿是个性子烈的,笑言道,若她知晓了大家评价她时只以一个“色”字来论,恐怕要气得病上三天。

居然是“鬼手丹青”的郑天宁。

他是帝师郑天安的胞弟,也是看着那女孩儿长大的师父。

郑天宁周游天下交友广泛,但凡认识他的,几乎没有说他不好的,人品一直为人称颂。只稍微脾气怪了些。但,才华出众之人,又哪能没有点脾气呢?

他这一开口,大家恍然意识到,身为郑家人,郑天宁却一直与帝师不和,多少年了,连郑家大门都不肯再迈一步进去。

反倒是柳家,那姑娘的家,他一住就是许多年。如今回京后,也亲如一家人,未曾搬离柳府。

而那女孩儿……

那女孩儿得了鬼手丹青的真传,一手画作出神入化。若非自己勤学苦练,即便师父再厉害,又能有多少成就?

这样一想,诸人的目光便复杂起来。

大家都是混迹官场多年的,各个都是人精,谁又会比谁傻?

先前不过是被一些东西蒙蔽罢了。如今撕开表层,一点点去探寻那真相,便是一阵心惊。

自打郑天安说了那句话开始,直到秦疏影把事情讲完,周围的人便一句接着一句,连个喘息辩解的机会都没留给郑天安。

待秦疏影和郑天宁各自回了自己位置上,众人不敢大声谈论君主,便小声地悄声说着刚才的事情。

郑天安看着所有人的表情,便已知道,待到这个时候,再多说甚么也无用了。他眉目冷然地看着四周,握着酒杯的手越收越紧。

最迟知道这件事的,恐怕就是柳家众人了。

这日柳方毅回到家里,整个人都是还有点茫然的。脚步微乱,不复往日的沉稳。连何氏走到他跟前了,他都没发现。

何氏见了,忙一把拉住他,急问怎么回事。

柳方毅滞了会儿才发现是自家妻子。顿了顿,才将霍云霭救起清雾之事说与她听。

何氏也是讶然,一时间回不过神来。

“我也是听了旁人问起方才知道。”柳方毅抹了把脸,叹道:“不过,九成九是真的了。”

“那、那囡囡知道吗?”

“当时她才那么点儿大,又是被吓坏了,哪能知道那些?”柳方毅摆摆手,“罢了。莫要问她。不然,让她再忆起家人的惨状,怕是又要睡不安稳了。”

何氏想想也是,就颔首应了下来。边上前帮柳方毅将外衫脱下,边问道:“三叔那边的事情,你可知道了?”

“嗯。”柳方毅沉沉应了一声。

前些日子,杜家被抓。后来查出柳方石与杜家的案子有牵连,也被关进了牢中。柳方石的点心铺子,今日也被封了起来。

何氏轻声说道:“他们家铺子被封的时候,好多人在旁边看。我瞧着人群里有个影儿有点眼熟……”

听她这个开头,柳方毅就知晓妻子心里有些慌乱。等了许久没有听到回答,便主动问道:“像谁?”

何氏秀眉微拧,有些迟疑。

她当时不过是看到了个侧影罢了。而且,她和对方多年未曾见到,对方必然变化很大。如今虽觉得有八分把握是,仔细想想,却又有些不敢肯定。

心下乱了半晌,最终还是说道:“像刘妈妈。”

听到那三个字,饶是柳方毅,也忍不住失声呼道:“居然是她?!”

那刘妈妈,便是兰姐儿出事的那个晚上,守在兰姐儿身边之人。

那天晚上究竟发生了甚么,为何明明晚膳前兰姐儿已经好转、隔了一夜却是气息奄奄,恐怕,没有人比刘妈妈更清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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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妈妈的事情,窦妈妈早在西北的时候就听说过。因此,当她将清雾置备的物品送到柳府、听桃丝说起刘妈妈好似在京中这事儿的时候,就留了心,多问了几句。

一回到宫中,她就赶紧往落霞轩行去。想着赶紧把此事告诉姑娘才好。

窦妈妈寻到清雾的时候,清雾正在听尚功局的穆司制回禀事务。

“……旁的都还好说,只那玉芝……”

待到将事情回禀完毕,穆司制看着清雾,欲言又止。

玉芝本就是针线坊上的宫女。当初的时候,她便是负责制衣这一块。如今六局划分,便将她顺理成章地给安排到了司制司。

“她如何了?”清雾翻阅着刚刚拿到的册子,问道。

穆司制看了看她神色,见她并无不悦,这才暗松了口气,轻声说道:“那玉芝镇日里吵闹不休,挑三拣四,无论派她甚么活计,尽都能寻出个借口来。看着不像是要踏踏实实做事的。”

穆司制为人稳重,不然也不会从众多宫女中脱颖而出,被清雾择了做女官。

如今说起那玉芝的时候,她神色愤然语气激动,显然是被气得狠了压不住火气。

看她这般,清雾莞尔。将手中册子合上搁到一旁,笑道:“她既是不肯做,你照着规章来处置便可。”

说起这个,穆司制有些为难,“可她是帝师……”顿了顿,后面的话尽数掩去。有些局促地搓了搓手。

清雾晓得,穆司制是想从她这里得一句话。毕竟玉芝背后的靠山硬,寻常人不敢去动她。

清雾便道:“她若是不肯,你便说这规章是我定下的。她觉得不妥,自己来寻我当面说了。”

得了她这话,穆司制明显松了口气。脊背也挺直了许多。显然有清雾做后盾,底气足了起来。

清雾倒是没觉得穆司制这做法有甚么不妥。

本就是她提拔的人,既是做的对,她自然要拉一把。更何况,在这后宫里头,有时候不是级别高就能做成事的。遇到那种自视甚高的无赖之人,光讲道理是行不通的。

想了想,清雾又道:“玉芝那边,你不必惧她。倘若她再横行霸道,便严惩。只是她口中恶言,需得留意着些。如果有必要来禀的,就来寻我。”

一句严惩,让穆司制浑身僵了下。再听清雾后面的话,她晓得这是要拿玉芝为例,威慑众人了。忙点了点头,“我省得。”

看她这严阵以待的样子,清雾便知她是想岔了。

其实,清雾这般做,更多的是想敲打玉芝,让她露出更多马脚。

之前霍云霭暗中动作,让人将杜家和柳方石给抓起来后,京兆府并未公开审理两家的案子。两家是为何被抓、抓了之后又是怎样的状况,许多人并不知晓。宫里的玉芝更是不可能知道了。因此,她才会如此肆无忌惮。

这般张狂的人,若是给她点厉色瞧瞧,她非但不会收敛,反倒会愈加猖狂。那样的话,许是会说出、做出甚么平日里不会说、不会做的事来。

这样的话,许是对霍云霭有助。

只是这些清雾不会对穆司制说起。想想穆司制若当真惩戒玉芝以儆效尤、免得其他人一个个地都来闹事,倒也不错。

待到穆司制躬身退下后,清雾就让人将不远处候着的窦妈妈叫了来。

因急着寻清雾,窦妈妈离得近了些。清雾早已看到了她。见窦妈妈神色间隐有忧虑,便在穆司制走后让旁人暂且等等,当先和她商议。

只是,清雾再怎么想,也没料到窦妈妈说起的居然是刘妈妈的事情。

“此事你如何得知?”清雾有些诧异,她没想到寻了多年的人,竟然在京城中意外见到了。不过,依着她对何氏的了解,母亲断然不会将此事宣扬出去。

如今将话带到了她的跟前,想必是想让她帮忙寻到此人。

之前刘妈妈失踪后,柳方毅就设法找过她。只是当时刘妈妈和家里签的是短契,且刚好那几天时候到了,说好了接着续签三年,结果还没正式签,就怎么也找不到人了。

找一个家中的仆从,且没个实打实的处置理由,想必父母也是不好向同僚开口帮忙,没法子了这才寻到了她这里。

思量过后,未等窦妈妈细说,清雾已然问道:“是母亲告诉你的?”

“不是。是柳大人。”窦妈妈说道:“柳大人告诉了桃丝,让桃丝来跟我说的。柳大人还特意说了,姑娘若是方便,就帮忙查一查。若不方便,他再想办法。”

清雾听了后,先是大感意外,而后又暗暗叹了口气。

柳方毅是武将,平日里从不会将关爱挂在口上,说不出甚么太过柔和的话语。但他关爱孩子们的心,却是一点都不比妻子何氏少。

兰姐儿的事情,多少年来一直是他心里的痛。即便那么多年过去了,依然如故。

因着兰姐儿是受寒病重而逝去的,柳方毅便也十分关注孩子们的冷热。每每到了风大天寒的时候,他就气势汹汹地吼着让孩子们多穿些衣裳,还嘱咐针线上的人将衣裳做得更为厚实些……

兄妹几个,即便是经常被柳方毅呵斥、时不时挨上一拳的柳岸风,都知道父亲疼爱自己。

“我知道了。”清雾看看天色,也将要到午膳时候了。这便站起身来,拂了拂衣衫下摆,“我去寻陛下。”又和落霞轩的两位嬷嬷说了声,晌午过后再见各局之人。让各人先回去用膳。

六局的事情繁多且琐碎,一般来说没有太大的事情。不过是因着磨合不够,而且有些制度不够完善才导致,一时半会儿的解决不了。需得慢慢来。

但是,刘妈妈的事情就不同了。这个时候在京城中看到了此人,但是,过上几日后她还在不在京中,那便难说了。若想寻到,需得尽快才好。

窦妈妈看她往昭远宫行去,顿时大骇,也顾不得尊卑礼法了,一把拉住清雾,“姑娘,柳大人的意思是,姑娘能不能寻了文世子,让他来出手帮忙。”

文清岳送清雾归京后,就买了宅子在这里住下了。堂堂侯府世子,人脉、手段和属下之人,都远非柳方毅可比。

窦妈妈急了,磕磕巴巴地道:“世子爷、世子爷应当是能寻到的。姑娘您……”

您找陛下帮忙,会不会太大动干戈了?!

清雾知道窦妈妈紧张甚么,笑道:“我不过是去和陛下说说话罢了。能不能成,总得看陛下的意思。”

其实,她刚才也想过要不要找哥哥帮忙。转念一想,依着霍云霭的那个脾气,若她有事宁愿找旁人帮忙都不找他,肯定又要不高兴。

即便那个她“找来帮忙的人”是她的亲哥哥,他也不乐意。

窦妈妈虽然知晓清雾得陛下器重关爱,却怕她惹了圣怒。毕竟往年姑娘的身份是他看着长大的女孩儿、柳府是京中官员宅邸,姑娘或许还能任性妄为。但,如今姑娘可是陛下未过门的媳妇儿,柳家那是将来的外戚……

身份一转变,行事自然不能完全相同。不许说草木皆兵罢,但好歹也得小心翼翼些不是?

况且,旁人或许不知道,但是她们几个曾经参与过查探柳方石的人都知晓,这一次杜家和柳方石被抓,怕是和郑天安脱不了干系。

既然如此,陛下这些天正忙着这些事情,姑娘却贸贸然拿自家的私事去烦他……

窦妈妈越想越心惊,赶紧跟了上去。

去到昭远殿外,便见于公公和小李子恭立在门口,大气也不敢出的模样。看到清雾过来,两人方才挤出了一个笑容,迎了过来。

窦妈妈看清雾直截了当都就要进去,忙轻声将她唤住。而后问于公公:“陛下今日……”说着,使了个眼色。

当年他们一同在陛下跟前伺候的时候,就达成了一种默契。进门前先看看陛下的心情如何,也好提前有个心理准备。

于公公指了指郑家的方向,苦笑着摇了摇头。

小李子无声地说了“帝师”儿子,又缩了缩脖子。

这分明是说,陛下又因帝师而发怒了。

窦妈妈心下大惊,暗道这个时候进去可不好,便想要赶紧将清雾叫回来。哪知清雾根本不惧,依然让小李子将殿门打开了。

窦妈妈担忧至极,也不离开了,就在廊下等着清雾。

清雾去到殿内,才晓得于公公和小李子为甚么怕成了那副模样。

窗户打开,吹散了窗前桌上的摞纸张。

少年帝王身姿挺拔地立在窗前,神色冰冷,周身弥漫着一股肃杀之气。

清雾脚步微顿,行上前去,给他倒了杯茶,捧到他的跟前。

他不去接,她就拿起他的手硬生生地塞进了他的手里。又去关窗。

“风这样大,若是吹得着凉了怎么办?”

这个时候,天已经开始有些凉了。今日的风能吹得树枝都左右摇晃,着实不算小。

霍云霭听闻后,眼帘微垂,一手握着茶盏,一手轻轻摩挲。半晌后,抿着嘴冷哼道:“你既是没空来看我,管我死活作甚。病就病了,权当得了休息的机会罢了。”

这语气看似冰冷,实则满是怨气和不甘心。分明是在恼她只顾着六局之事,连两人见面的机会都少了许多。

清雾着实哭笑不得,都不知该用甚么样的表情来应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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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日里清雾较为悠闲,没事的时候便在霍云霭身边待着。他处理政务,她看书写字画画。虽未有交流,但一抬眼就能看得到彼此。

这些天来,清雾忙得脚不沾地。就连午膳,都是匆匆扒几口饭就得离开。晚膳的时候,更是能省则省,好几次脱不开身,索性在落霞轩里边看书册边将饭吃了。

说实话,两人共处的时间着实少了许多。而且,霍云霭经常说要她坐下好好吃,她虽答应了,但事情一来,她就又飞奔而去……

看着眉心微蹙的少年,清雾慢慢走上前去,拉了他的手,好生地道:“等会儿和你一同用午膳好不好?”

看他别过脸去不说话,她想了想,又道:“这次我和她们说好,就算有天大的事情,也不许打扰。”

霍云霭看她诚恳真挚的模样,问道:“那刘妈妈之事,也不得打扰了?”

骤然听他口中说出这事儿,清雾甚是惊讶,脱口而出:“咦?你怎会知道她?”说罢,期期艾艾地道:“她的事情,自然重要。只是答应了你要陪着你,那就等午膳后再说好了。”转念想想,如今还不到摆膳的时候,就又欢喜起来,“要不,我们索性把她的事情提早一些,现在来说?”

她这反应太过直接,半点遮掩心思的打算都没有。丝毫没有为了哄他而说谎……

霍云霭又好气又好笑,刚才的冷脸也绷不住了,抬指戳了戳她的唇,“我怎么知道?你只忙着六局的事情,旁的哪还顾得上半分?柳府的事情,不全是我派了人去看顾着的?”

因怕郑天安那边有小动作,霍云霭特意让原先在暗处保护清雾的那些人转而去保护柳府。

柳方毅自打看到了刘妈妈后,便小心地四处打听。这样失常的举动,自然被那些人留意到了。再思及今日窦妈妈回府一趟见过柳方毅后,脸色便有些不对。霍云霭稍微推测,便也知晓。

“现在不说她。膳后再谈罢。”霍云霭说着,脸色微变,在她下巴上轻捏了一把,不悦道:“怎么又瘦了?”

“我也不知道。”清雾感受到他话语中的森然之气,低头绞着手指,不敢抬头去看他,小声地说:“其实,也没瘦太多。还好了。”

因着连日的忙碌,清雾也觉得自己瘦了些。不说别的,单是穿衣裳,就觉得比往日里又要松了些。

她本就骨架小,也瘦。这样又清减了些,原先就不大的脸显得更是小了。

看着她这好像不太在意的模样,霍云霭气不打一处来。握了她的手,恼道:“你不理睬我便罢了,怎的连自己都顾不上?看你如今的模样!再瘦下去,怕是礼服都要撑不起来了!”

他们大婚的日子已经定下。正是六月十九,比起二月份那个吉日,要晚了四个多月。

圣旨一下,柳家人忧心忡忡。虽极为不舍,又忧心清雾还未满十五,怕是不好承宠。但,当今圣上已然十八,身边又是一个人都没有,再往后拖时间,也说不过去。这才心中稍微宽慰了些许。

对于此事,他们没有露出半点的不开心来。与清雾的书信往来或是让人传话里,也没有半分的不高兴。

霍云霭对柳家的态度十分满意。

旁的事情就也罢了。为了清雾,他肯稍作让步。但大婚,他却不准备再继续多等了。

每日里心心念念的女孩儿就在不远处的宫殿里晃悠,近在咫尺,偏偏又不能肆意妄为……那酸爽的感觉,怕是只有他自己能够体会了。

正因着婚期已经定下,霍云霭每日里闲暇的时候,便愈发地有些难捱起来。恨不得时间猛地一下就到了六月中。

偏偏他这样焦急的心情,女孩儿半点体会不到。

她日日都在忙碌。虽说……那也是为了他们的家而忙,而且,她也是不得已,必须在大婚前处理妥当。但,他就是看不得她将旁的看得比他还重。

霍云霭也说不清自己这不讲理的想法是哪里来的。只是每每夜寒孤冷的时候,这些想法愈发明显起来。

可是,这一刻看到女孩儿瘦削的模样,看着她忙得连自己的身子都顾不上了,原先积攒的那一点点怨气瞬间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恨铁不成钢的心疼和无奈。

她怎么能把自己熬成了这样?她怎么敢!

霍云霭又气又急,顺手握了下她的手臂,发现比往日里稍微小了一圈,恼道:“还说没瘦?原先还有点肉,现在呢?!”

他动作太快,清雾没防备下,被他捏得发痒。顾不上回答,笑着就要去躲。

她想躲,他哪肯?探手一捞把就把她拉进了怀里,顺势便把衣袖捋了起来。

手臂看似瘦瘦细细,但因骨架很小,所以并不干瘦,仍有肉感。

她皮肤很好,细润莹白的宛若白玉。轻抚其上,润滑细腻……

这肤色,太扎眼。这触感,太要命。

霍云霭深吸口气,急急缩手,忙将她的衣袖一把拉下,别开脸粗粗喘息了几口。又转过身去,背对着她。

清雾不知晓霍云霭是怎么了。看他这样,只当他是气狠了,方才不肯搭理她。

她觉得十分委屈。

当真算不得太瘦啊!她虽然吃得快,但吃得多好吗?

慢吞吞地拉开胳膊上的衣衫,她扯了扯他的衣袖,轻声说道:“真的没有太瘦。真的!”

虽说女子手臂不能随便给男子看,但他们的亲事天下人都知晓了,还有甚么不妥的?

更何况,她小时候,两人甚至还同塌而眠。他给她擦过脸,为她洗过手,甚至还抱着她到处走。两个人这般亲密过,看一下手臂罢了,她也没太当回事。

再说,刚才他不已经看过了?再看一下,也没甚打紧的。

虽然因着屋中只有他们两个,清雾没怎么把这个放在心上,但眼前的少年却显然不这样想了。

霍云霭双拳紧握,深深呼吸一口,冷声说道:“这还不够瘦?那你要将自己的身子耗成甚么样才甘心!”

清雾心下一沉。抿了抿唇,眼中泛起了雾气。

她想忙么?

偌大的后宫,那么多宫女,连个正儿八经的管制章法都没有。

她这般尽心尽力,不也是因了两人的亲事、为了他?

若是嫁与旁人,她当然可以悠闲,只顾好后院的方寸之地便可。

但他不同啊。

他可是君王。

他的“后院”,光人数,便是官员人家的几十上百倍。哪是那么容易管起来的?

如今倒好,她这样劳心劳力,还得不到半点好话……

周围太过安静。

年轻的帝王发觉不对,赶忙转身来看。

看着眼圈泛红的女孩儿,他心下大惊,忙一把拉过她,“你怎么了?”

清雾努力抽手,没能成。再抽,他握得更紧。于是气道:“还能怎么?被你嫌弃了,自然要努力吃饭,努力胖回来。”

她避而不提忙于六局之事,但霍云霭晓得,她肯定是因为刚才他的话而伤心了。

说来也是。他只刚开始提一提便罢了,她肯定知道他是担忧她,故而如此。偏他后面一再强调,她岂不是要误会?

可他刚才、刚才实在是慌乱下,口不择言……

霍云霭甚是无奈,将女孩儿搂在怀里,抚着她的背好生说道:“你莫要乱想。不过是随口说了几句,说错了话罢了。我并未真的怪你甚么。只是每日里无法时常见到你,心里不爽快罢了。”

他虽这样说,清雾却还是有些紧张。虽然她很了解他,晓得他心里最重要的便是她。可刚才他背过身去寒着声音说话的语气,太过冰冷,让她真的没法一下子从中摆脱出来。便只低低的“嗯”了声。

霍云霭听了这委委屈屈的一声,心下一颤。仔细想了想,许是女孩儿被他最后那严厉的话语吓到了。

他积威已久,行事时使的又是说一不二的雷霆手段。只是平日里对着她的时候,刻意遮掩了那一面罢了。如今乍一对着她露出,她惊惧之下,如何不怕?

霍云霭心疼至极,微微俯下.身子,用极轻的力道去吻她。

细密的吻仿若轻羽,落在她的眼角,唇畔。慢慢抚平了她的慌张,她的无措。

感受到女孩儿身子渐渐放软,开始将之前的抵触和不安抛去,少年这才侧过脸去,埋首到她的颈侧,重重喘息。

“你知我刚才为何要转过身不搭理你么?”他紧紧搂住女孩儿,用极低的声音轻声问道。

清雾摇了摇头。

他勾唇笑了下,低叹道:“不过是不愿让你发现我的窘况罢了。”语毕,不待女孩儿反应过来,他猛地握住她的手,往那硬处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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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候天气未真正转寒,衣衫尚还凉薄。乍一触到,硬挺的形状便完全透衫而过。连那灼热的温度、□□的硬度,也清晰地一同传到了指尖。

清雾未经人事,头一次遇到这般情形。那尺寸让她又惊又怕,连害羞都已忘记,登时脸色煞白,连双唇都没了血色,颤抖着拼命缩手。

她这瑟缩的模样,娇弱无力,却又魅色无边。少年帝王愈发血气上涌,恨不得立刻将她揉入身体里好好怜爱。

但他也知道,这一次她退缩了,往后要真正去做的时候,怕是难以成事。便不去看她求助的眼神,依然大力牵着她的手,往那处去按。

“帮帮我。”他声音黯哑地说道:“我需要你。它也需要你。”

若他一味只是强逼,她自然会拼命挣扎,使尽百般手段来挣脱。偏他用了这样无助的语气,偏他此刻的模样看上去十分痛苦。

清雾素来心软,此时此刻,就更没法对他硬下心肠了。只能伏在他的胸口,闭了双眼,听着他重重的喘息声,让他握了她的手任意施为。

女孩儿脸颊耳根红透,就连脖颈,也已带上了淡淡的粉色。

少年稍稍垂下眼帘,将她此刻的情形尽收眼底,心下更是喜欢到了极致。再也忍耐不得,大力一带,将她揽到墙上抵住,低头狠狠吻了下去。一手紧握继续动着,另一手撩衫而入,往那心心念念的地方行去。

清雾哪受得了这样的刺激?想缩手,被他握住挣脱不得。想后退。背后便是墙壁,退无可退。双腿发软。百般无奈下,只能探出另一手来,弱弱地勾着他的脖颈,这才不至于跌倒在地。

喘息声交错,夹杂着口唇纠缠间透出的点点呻.吟。许久许久,方才渐渐止歇。

清雾气恼至极,想要斥责他、怨他。可刚才自己那身不由己的战栗与欢快,却是骗不了人的。于是只能将火气闷在心里,硬生生怄着。

恰在此时,脚下一个踉跄。周身骤然变暖。正是少年将她紧紧拥入怀中。

“雾儿,我很欢喜。”少年的声音比起平常来,黯哑低沉了许多。他垂下头,细细密密地在她耳边鬓边轻吻着,小心翼翼问道:“你呢?”

他平日里,都是威风八面的模样。可到了她这里,却要处处顾着她、忧心她的想法。

对着这样的他,让她如何攒的起怒气?

女孩儿窝在他的胸前,在说实话和顾及脸面中挣扎了许久,最终还是决定实话实说。憋了很久,好不容易鼓足了勇气道:“……还好。”

这两个字出口,她心下竟是暗松了口气。这才发现,说实话比自己想象得要容易得多。于是咬了咬唇,脸上赧然之色愈发浓重起来,努力着又道:“是你的话,便很好。”

霍云霭本是想让她不要太介意今日之事。毕竟再过不到一年就要大婚了,若她抵触他的亲近,到时候真正交融的时候,便没法得趣。

没想到她居然直截了当地说出了这样的一番话。

她说,和他这样做,很好。她说,只喜欢和他这般。

试问天下男子,哪一个听了心爱女孩儿这样说后,能够忍耐得住?

年轻的帝王心下微颤,只觉得稍微强压下去的热度复又升腾。而且,愈烧愈烈。

再也按捺不住,他一把横抱起女孩儿,不顾她的捶打和反抗,大跨着步子朝寝殿行去……

直到下午,寝殿才唤了人去伺候。但,仅于公公和窦妈妈两人可以进入。

清雾当真是要羞愤欲死了。只不过全身脱力,连脸红的力气也没了。只能用愤恨的眼神死死瞪着床边之人。

她哪里想到,即便不做那事,单单亲吻抚慰,就能这样欢快。

少年的动作生疏且急切,常常把她弄痛,胸前现在都还火辣辣地热着。但就这样,她还是忍耐不住,一次次地在他手中唇下绽放。

最要命的是,他还很坚持一件事。方才问了她许多次,被她严厉拒绝后,依然不肯放弃。

“雾儿。往后晚上你来我这里,同塌而眠,如何?”

少年握了她的手,轻声问道。唇边带着满足的轻笑。

他忍了这许多年,即便有众多女子主动投怀送抱,也从不肯放松半分。

可对着她……那些定力和忍耐,便都没了效用。

正当气盛的年龄,少年如今稍微尝到了点甜头,更觉那每夜的孤冷十分难熬。若能有她在身旁相拥而眠,才是人生最美之事。

这话他刚才问了好几回了,清雾想也不想就拒绝:“不行!”生怕自己语气不够严厉,忙又加了句:“你问几遍,都是不行!”

她觉得自己说得够狠绝了。可她声音本就娇软,这个时候更是添了些许媚意。似嗔似怒,端的是娇美可人。

霍云霭听在耳中看在眼里,只觉得怎么都听不够、看不够。

如今两人稍稍亲近,她便这样了。若大婚后,岂不更加艳色无双?

越想,越是心痒难耐。

但,他也知道,今天这样,对她来说已经是极其难得的了。再过分点的话,她怕是要缩在屋子里几日都不肯见他。

只得惋惜地叹了口气,他给她捋了捋鬓发,“那你要答应我,每日多抽时间与我在一起。”

清雾也知道,最近确实太冷落他了。想想往日里可以时常见面,他偶尔偷个吻、抱一抱,已经可以满足。如今许久不能独处,他便这样……

想来,往后时常见一见,或许他就能收敛许多了。最起码,别像今日这样出格就好。

清雾思量过后,点了点头,应道:“我尽力。”六局之事已经大致安排妥当。一些琐碎事情,交予信任的人去做就好。

霍云霭唇边的笑意便深了几分。

……

柳方毅托窦妈妈给清雾带话的事情,并没有刻意遮掩瞒着。当天晚上,就告诉了何氏。

何氏有些怨他。

清雾在宫里有多忙,旁人或许不知道,他们哪还不清楚?

那么恋家的一个孩子,连每十日一次的休沐归家都顾不上了,那得忙到了甚么程度!

偏她这个爹还不靠谱,拿那种事情去烦她。

“你怎么和她说这个?”何氏声音不高不低地说道:“兰姐儿出事的时候,囡囡都还没来家。让她找人去帮,她能说出个甚么来?”

虽然她声音和语调都和平时没甚么两样,但柳方毅就是看出了何氏的不乐意。

高大的汉子挠挠头,有些无措地说道:“其实我也不愿去和囡囡说。只是,这不是没办法了么。除了文世子外,咱们如今还能找谁帮忙。”

“可文世子不是京中人。即便他有心相帮,又能探查出甚么来?即便找到了刘妈妈,若她不肯,难不成咱还可以把人硬绑起来关在家里去问?”

一听何氏这话,柳方毅也有些气馁了。

是啊。

虽然那天晚上的事情着实有些蹊跷,他打定了主意要弄个清楚明白。可怎么去质问刘妈妈?

关起来?绑起来?

那可都是触犯了律例的!

其实,他早先就明白,这样做不妥。但为了女儿的事情,他顾不得那许多了。如今看到妻子担忧的眼神,他才明白,这事儿没那么简单。

但,让他临了却退缩,这也不可能。

“不如,我一人去做这事。如果没事的话,咱们总能问出个子丑寅卯来。若是出了岔子,我一力承担!”

“你一力承担?”何氏这回是真气了,那么温柔和顺的一个人,瞪着眼睛抬指戳着他的肩膀,“咱们囡囡马上就要嫁进皇宫去。多少人等着揪她的错儿呢。你就不能消停消停,让她睡个安稳觉!”

柳方毅恍然大悟。

妻子这般顾虑,其实是为了清雾。

兰姐儿已经去了,但清雾这个女儿,他们可不能让她出了岔子。

这样一想,柳方毅也为自己的鲁莽而懊悔。第二天一早,就想了法子托人去给宫里送信,说是刘妈妈的事情不用去查了,没甚重要的。

这一次,清雾那边并未有回音过来。

开始的时候,柳方毅还有些忐忑,生怕清雾没有收到第二次的消息。过了几日,见文清岳来往间没有异状,并未提及刘妈妈的事情,他这才想着清雾应当已经收到消息了,所以没有去拜托文清岳此时,于是暗暗松了口气。

谁知过了段时间后,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柳府里悄无声息地闯进来一个人。

那人形如鬼魅。敲响了柳方毅和何氏的屋门,只留给他们一句“尽管查,不必担忧善后之事”,就飞掠而去,几息之间便不见踪影。

夫妻俩听到院子里有闷闷的呜呜声,这才发现不远处躺倒了个捆绑严实的人。细看那面容……

赫然就是刘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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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府空置的院子不少。只是有些院落常有人清扫,所以不至于显得颓败。

但当年三房人过来住的那个院子,自打三房人搬走后,便彻底闲置了下来,平日里也无人去照管。多年下来,院中杂草丛生。里面最颓败的要数院子里小厨房旁边的那间柴房了。本就是搁置杂务之处,如今无人料理,连屋门都有些松动了。遇上大风,吹动已然屋门,不住地咣咣作响。

这几日里风不算小,那屋门的咣咣声不绝,听着有些刺耳有些瘆人。

府里的丫鬟婆子被那响声吵得头疼。左右这儿偏,也不至于经常过来,只不过是偶尔路过一下罢了。索性就绕着这处走,也不往那里多看一眼。

黄妈妈待到没人经过的时候,从旁边闪身到这院门口。四顾看看,确认无人,就朝那院子里行去。

走到院中柴房,她从怀里掏出一把钥匙,将那柴房门打开。看着地上被反绑着手,正抬脚准备再踹一下的妇人,不禁冷笑一声,道:“你尽管踢。踢多了,把自己力气耗尽了,也就离归西更近了。”

地上妇人与她年岁差不多,只不过黄妈妈脸色红润气色极好,但地上那一位,却是眼眶凹陷眼圈发黑,双颊凹陷脸上皮肤暗黄带斑。光亮从门中透过。她在黄妈妈的影子里瑟缩着,目光闪烁满是愤怒,眼睛斜斜地看着,大半都是眼白。乍一看仿若鬼魅,仔细一看,才知是个人。

此刻她的嘴里塞着一块破布,不能说出话来,只能发出低低的呜呜声。

黄妈妈看她那模样,忍住满心里的怒气,冷哼道:“想跟我撂狠话?你也配!你若是肯说便罢了。不肯说,也由着你去。我倒要看看你能饿上几日。”

那天晚上,刘妈妈见到柳方毅和何氏夫妻俩,就吓得魂都没了。双眼圆睁,不住地挣扎着要往外跑。只不过手脚被缚,这才没有成功。

但她的表现,足以证明她心中有鬼。想兰姐儿走了的那个晚上过后,她就悄无声息地跑了。那样的惊惧之状与何有关,一目了然。

柳方毅大怒,直接拎着她丢到了这个柴房,将她锁了进去。

这两天,一直是黄妈妈来此处“照看”刘妈妈。也不用刑,每日里水米都不给她,只用那破布将嘴塞得牢牢地,单看她何时松口。

刘妈妈这时口唇已经干裂,踢门的气力也小了许多,想来也撑不了多久了。

黄妈妈转身欲走,扶着门框往后轻蔑地瞥了眼,道:“我们姑娘身子矜贵。将来的皇后娘娘可是极其看重这个姐姐的。她的命用你这老货的命去抵,远不够赔。待到过几日,寻到了你的儿子女儿孙女外孙,咱们再好好算这一笔账。”

黄妈妈那句“极看重这个姐姐”,并非虚言,而是她与柳方毅夫妻俩实实在在感受到的。

文清岳并不知晓刘妈妈的事情。但是,才告诉了清雾那么短的时间,刘妈妈就被人捆了丢到柳家。而且,这事儿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半点消息都没露出去。

试问天底下,能做到这般的,能有几个人?

想想清雾未曾出过宫。那么,她是求到了谁的跟前、求谁帮的忙,简直一目了然。

这件事,除了柳方毅和何氏外,只有黄妈妈知晓。

一想到自家姑娘为了兰姐儿居然是求那最为位高权重的人,黄妈妈的心里头就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刘妈妈现身,是在三老爷柳方石出事的时候。那么刘妈妈之前是得了谁的庇护、可以那么多年销声匿迹?

定然和三老爷脱不了干系。

认真算起来,五姑娘虽是柳府养大的,但在家里待的时候,满打满算也才七年多。

可自家老爷与三房那些人、与老夫人,却是自小一起、几十年的情分。

七年多的时间,比起几十年的情分,却还来得深、来得浓……

回想兰姐儿初初出生,抱在怀里小小的一团。那么可爱,那么乖巧。

自打出生,她就经常帮忙抱着哄着。眼看着她从才手臂那么长,一点点长大。渐渐地,会笑了,会说话了,会走会跑了。

多可爱的孩子啊!

偏偏,才那么小的年纪,就没了……

往事历历在目,好性子如黄妈妈,也忍不住怒火中烧。

这两天,夫人没人的时候,就翻出兰姐儿小时候穿过的衣裳,抱在怀里痛苦。

自己怀胎十月生下来的女儿,怎么不疼?

先是老太太发话,延误治疗。好不容易好转,又一夜之间病情加重,说没就没了。

若不是那一晚,兰姐儿兴许还活着!

黄妈妈再也忍不得。抬出去的脚又迈了回来。反手将柴房的门一关。

刘妈妈现在并非是柳府的奴婢。

老爷和夫人因着这个缘由,不能在没有证据的情形下,随意对个“良民”动用私刑。不然的话,一旦露出点风声出去,怕是会牵连到姑娘。

姑娘即将入宫为后,又被有心人一直盯着。娘家有点风吹草动的传出去,想必都会被人无限夸大。那必然会对姑娘十分不利。

因此,老爷和夫人甚至不敢来多看刘妈妈一眼。生怕一个怒极,两三下就把人给打死了。

可她不同!

她一个奴婢,又年纪大了,半个脚迈进了棺材里,活也活够本了。即便被人高发、关进牢里,只要能从这个老货嘴里掏出点有用的东西,那她就值了!

黄妈妈打定主意,面露坚毅。几步上前,从墙角堆积的剩余几根木柴里挑拣一番,抽出最粗最硬的那一根,朝着地上那人猛抽了过去。

“吃里扒外的东西!你拿着夫人给的月例,净干些不是人的事情!你不说是吧?我先把你抽了,再抽你儿子、抽你孙子!抽得你家绝了后,全部下黄泉给姑娘当奴当婢!”

平日里那么沉稳的一个人,遇到了哀极的事情,也是顷刻间便化身为虎。只盯着眼前恶极之人,半点也不留情。

刘妈妈当年和黄妈妈一起在何氏身边伺候,哪不知道黄妈妈的性子?先前也是认准了这家都是和善人,这才有恃无恐。

谁曾想,就是这个平时最是和善大体的妈妈,如今却化身成了厉鬼,朝她索命来了!

刘妈妈手脚被缚,躲闪不及,满地里打滚,却还是给抽得一头一脸满身都是血痕。

她吓怕了。又哭又嚎,闷在嗓子眼儿里,变成了惊恐至极的呜呜声。

黄妈妈压根不睬她。直到抽得连断了三根柴火,手掌心都给磨出了血,这才住了手。

她跌坐到地上,喘着粗气。看着刘妈妈红肿破了一道口子的眼皮子底下,露出的眼里满是惊惧,这才说道:“我将那布子扯下来。你与我实话实话。不然的话,我还抽你!”

黄妈妈已经没了力气发狠做凶恶状。但她刚才的表现,已经让刘妈妈十分恐惧。

刘妈妈连连点头,示意自己绝对有话直说。

黄妈妈这才探手上前,将破布扯下。

刚才已经将力气耗尽。她缓了一瞬,积攒了点力气,这才把东西给拽了出来。

刘妈妈的嘴已经被那布子塞了很久,下颌骨根处的筋肉都有些抽了。乍一得到放松,还有些缓不过劲儿来。张着大嘴了好半晌,那里的筋肉方才有些松软,慢慢地将嘴巴合上。又滞了会儿,待到脸上肌肤松一些,能够顺畅说话了,这便卯足了力气忙不迭地开了口:“那晚,那晚的事儿不怪我啊!真不怪我!兰姐儿也是我看大的,我也不想她出事啊!”

她虽然已经能够说话了,可因着脸上肌肉不够松弛,又说得急,话一出口,就有些含糊不清。

但足以让黄妈妈听懂。

黄妈妈听她话里有话,忙问道:“那是谁想兰姐儿有事?”

“三姑娘啊!”刘妈妈瘪了瘪嘴,有些委屈地道:“三姑娘……啊不,那天晚上,柳岸梦来了,说,屋子里都是药味儿,不如开窗透透气。我一个奴婢,怎么能阻得了主子?就去问老夫人。老夫人当时正要睡,嫌我烦,就说,柳岸梦不会害自己妹妹的,随她去。柳岸梦得了老夫人的话,更加肆无忌惮,就让人把窗户开着了。足足开了一个多时辰,她实在太困了熬不住,才让我把窗户关了。”

虽然刘妈妈没明说,但黄妈妈晓得,柳岸梦定然是让人开了兰姐儿卧房的窗户。

当时兰姐儿大病初初见好,怎能再次受寒?

黄妈妈心中大恸,恨声道:“那你怎么不问问夫人!”

刘妈妈目光闪烁着说道:“夫人、夫人又做不了主……”

在那一瞬,黄妈妈忽然想通了。

刘妈妈,分明在兰姐儿出事之前,就已经是老夫人、三房那边的眼线了!所以,才会只顾着老夫人和三房人的态度。

黄妈妈恨极,手在旁边摸索了半天,拿到了个断裂的柴火的一截,狠命朝刘妈妈丢去,“你个吃里扒外的东西!”然后掩着面,忍不住失声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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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不是那一晚,兰姐儿兴许还活着!

黄妈妈再也忍不得。抬出去的脚又迈了回来。反手将柴房的门一关。

刘妈妈现在并非是柳府的奴婢。

老爷和夫人因着这个缘由,不能在没有证据的情形下,随意对个“良民”动用私刑。不然的话,一旦露出点风声出去,怕是会牵连到姑娘。

姑娘即将入宫为后,又被有心人一直盯着。娘家有点风吹草动的传出去,想必都会被人无限夸大。那必然会对姑娘十分不利。

因此,老爷和夫人甚至不敢来多看刘妈妈一眼。生怕一个怒极,两三下就把人给打死了。

可她不同!

她一个奴婢,又年纪大了,半个脚迈进了棺材里,活也活够本了。即便被人高发、关进牢里,只要能从这个老货嘴里掏出点有用的东西,那她就值了!

黄妈妈打定主意,面露坚毅。几步上前,从墙角堆积的剩余几根木柴里挑拣一番,抽出最粗最硬的那一根,朝着地上那人猛抽了过去。

“吃里扒外的东西!你拿着夫人给的月例,净干些不是人的事情!你不说是吧?我先把你抽了,再抽你儿子、抽你孙子!抽得你家绝了后,全部下黄泉给姑娘当奴当婢!”

平日里那么沉稳的一个人,遇到了哀极的事情,也是顷刻间便化身为虎。只盯着眼前恶极之人,半点也不留情。

刘妈妈当年和黄妈妈一起在何氏身边伺候,哪不知道黄妈妈的性子?先前也是认准了这家都是和善人,这才有恃无恐。

谁曾想,就是这个平时最是和善大体的妈妈,如今却化身成了厉鬼,朝她索命来了!

刘妈妈手脚被缚,躲闪不及,满地里打滚,却还是给抽得一头一脸满身都是血痕。

她吓怕了。又哭又嚎,闷在嗓子眼儿里,变成了惊恐至极的呜呜声。

黄妈妈压根不睬她。直到抽得连断了三根柴火,手掌心都给磨出了血,这才住了手。

她跌坐到地上,喘着粗气。看着刘妈妈红肿破了一道口子的眼皮子底下,露出的眼里满是惊惧,这才说道:“我将那布子扯下来。你与我实话实话。不然的话,我还抽你!”

黄妈妈已经没了力气发狠做凶恶状。但她刚才的表现,已经让刘妈妈十分恐惧。

刘妈妈连连点头,示意自己绝对有话直说。

黄妈妈这才探手上前,将破布扯下。

刚才已经将力气耗尽。她缓了一瞬,积攒了点力气,这才把东西给拽了出来。

刘妈妈的嘴已经被那布子塞了很久,下颌骨根处的筋肉都有些抽了。乍一得到放松,还有些缓不过劲儿来。张着大嘴了好半晌,那里的筋肉方才有些松软,慢慢地将嘴巴合上。又滞了会儿,待到脸上肌肤松一些,能够顺畅说话了,这便卯足了力气忙不迭地开了口:“那晚,那晚的事儿不怪我啊!真不怪我!兰姐儿也是我看大的,我也不想她出事啊!”

她虽然已经能够说话了,可因着脸上肌肉不够松弛,又说得急,话一出口,就有些含糊不清。

但足以让黄妈妈听懂。

黄妈妈听她话里有话,忙问道:“那是谁想兰姐儿有事?”

“三姑娘啊!”刘妈妈瘪了瘪嘴,有些委屈地道:“三姑娘……啊不,那天晚上,柳岸梦来了,说,屋子里都是药味儿,不如开窗透透气。我一个奴婢,怎么能阻得了主子?就去问老夫人。老夫人当时正要睡,嫌我烦,就说,柳岸梦不会害自己妹妹的,随她去。柳岸梦得了老夫人的话,更加肆无忌惮,就让人把窗户开着了。足足开了一个多时辰,她实在太困了熬不住,才让我把窗户关了。”

虽然刘妈妈没明说,但黄妈妈晓得,柳岸梦定然是让人开了兰姐儿卧房的窗户。

当时兰姐儿大病初初见好,怎能再次受寒?

黄妈妈心中大恸,恨声道:“那你怎么不问问夫人!”

刘妈妈目光闪烁着说道:“夫人、夫人又做不了主……”

在那一瞬,黄妈妈忽然想通了。

刘妈妈,分明在兰姐儿出事之前,就已经是老夫人、三房那边的眼线了!所以,才会只顾着老夫人和三房人的态度。

黄妈妈恨极,手在旁边摸索了半天,拿到了个断裂的柴火的一截,狠命朝刘妈妈丢去,“你个吃里扒外的东西!”然后掩着面,忍不住失声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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