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将腐朽,其爱不渝

Chapter 03

夜深了,城市进入一种深度睡眠。只有远处施工的地方还亮着灯,工人忙得热火朝天,看似要忙个通宵达旦。路灯幽暗地照着,几片树叶簌簌地从窗前飘落,虽然还只是初秋的天气,窗户上蒙上一层薄薄的水汽。

这样微寒又静谧的夜晚,于室内的人而言,气氛却又是别样的宁静与祥和。

童童已在他的小床上做起美梦来,与他白天亲眼所见的现实世界相比,夜晚由心灵去游历的虚幻世界是更叫他喜欢的。因此,身为父亲的童自辉知道,即便是将那正在施工的场地搬进房子里来,也吵不醒他。

他离开一直坐着的床边,走到了窗前,仍然有树叶从窗帘的缝隙间轻轻缓缓地飘落。

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在深夜的大街上徘徊过了,童童降世以后,哪怕彼时的他比巴掌大不了多少,浑身的肉都软得不可思议,为人父的重担却已沉甸甸地落在肩上。瞬间就完成了从恣意妄为的年轻人到老练世故的成年人的转变。

几年来,为儿子遮挡风雨的那把伞越撑越大,而江紫末,从始自终不曾替他分担过一次,她就像是希望父子俩忽略她一般,为着这个目的不断努力,以致于最后她终于得偿所愿。

他折过身,又回到床前,童童的左手把大拇指紧紧攥在掌心裏,握成一个小拳头,放在脸颊下面。闭上眼睛时,睫毛与他母亲的睫毛一样浓密,两眼之间,鼻梁挺直,鼻尖略微发红,非常可爱,但醒来时,却是个十分淘气又不会惹人讨厌的孩子。

作为父亲,他理所当然地认为童童是这个世界上最漂亮最聪明的孩子。

如果江紫末也有同他一样的想法——不,他坚信,只要她多看童童几眼,就会有和他一样的想法了。但是她从不正眼看他们父子。

无形中,他们各自在一个小家庭中成立两个国度,各自为政,各得其所。江紫末得到了什么,他不明白,这是他永远也弄不明白的,她将自己的一生都浓缩在短暂的几个月,究竟是为着什么?久而久之,他弄不懂,也不想再去弄懂,反正他得到了童童。

所以,他考虑过离婚,也正式提出过。

只是想不到,恰在那时她便出了车祸,性命攸关。他一度以为她也许醒不过来,如此也毋须离婚那样麻烦了。然而她又苏醒过来,竟是一场脱胎换骨的改变。

童自辉实在是不晓得还能不能对她产生信心,如他白天在医院所言,他是个成年人,能承受得起失望,然而童童呢?他真是很替可怜的童童担心。

夜更深了,童童用小腿踢开被子,他把被子重新拉到童童颈下,捻熄台灯,离开这个房间。

童自辉那天下午迈出病房后就再没有回来过,连童童也没有来探视。

病房一直很安静。

出院这天,江美韵边收拾行李边叹息,江紫末有些坐立不安了。

丢开童自辉给她的笔记本,她问正在收拾行李的江美韵:“老妈,这几天你有没有去接童童放学?”

江美韵又叹息了一声,“用不着我去接。”

江紫末听罢从床上一蹦而起,“童自辉这么专制,她不许我见童童也就算了,竟然连你也挡在门外。”

江美韵一掌推她回去,“自辉是体谅老人辛苦,你不要错怪人家。”

说完神情惘然地望着那堆打包好的行李。

“七年前我把一生的积蓄给你换成嫁妆,欢天喜地送你出嫁后便以为责任已了。今天你就出院了,你这个样子,我不能昧着良心还把你硬塞给人家。只是想不到,我亲手送出去的女儿,七年后我还是要把她领回家去。”她又长长了叹了口气,“我一直想着,你幸福最重要,咱们家有我一个人孤独无依就够了。”

江紫末从未见过强悍的老妈用这么凄凉的语气说话,正在气头上的她沉默下来。

她的记忆里还幸存着那么一幕生动的画面。

母女相依为命的日子,她被同院儿的小朋友欺负,老妈带她去讨说法。那家的家长欺负她一个女人家,不但没让自己的孩子道歉,反嘲笑她教养不好孩子。老妈闷声不吭地回到家,没哭没闹没怨天尤人,奔厨房拖了把菜刀又跑去人家家里,照着那盆精心培育了七年已风姿绰约的赤松盆裁拦腰斩断。她带着舅舅追过去时,只看到地上七零八落的松枝和躲在墙角瑟瑟发抖的一家三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