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歌·绿衣

三、湘夫人

沅有茝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

荒忽兮远望,观流水兮潺湲。

麋何食兮庭中?蛟何为兮水裔?

朝驰余马兮江皋,夕济兮西澨。

闻佳人兮召予,将腾驾兮偕逝。

——《九歌·湘夫人》

亦想过以死抗王命,但岑飏止住了她,用淡淡一语:“你死了,大王必会迁怒于公子。”

于是知道别无选择,她穿上为凭祎而织就的嫁衣,步入玄湅的后宫,决意将自己的半生喜乐交换凭祎的平安。

伏波并不争宠,对玄湅亦罕有迎合之举,玄湅却待她优渥,锦衣玉食、稀世珍宝不绝地赏,圣眷之隆,自王后以下,后宫无人能及。

便有人嫉妒。后宫的女子们凡聚集相遇,无不对伏波百般诋毁,甚至蓄意陷害,在王后面前多加攻讦。王后是个寡言的人,亦不爱兴风作浪,故倒不会随意对玄湅转述后宫之言,但对伏波颇冷淡。

她们背后的动作,伏波不会不知,却也不理,漠然淡看,只当那是出戏。从那些女人嫉恨的目光中,她倒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原来有多美丽。冷笑,是她对她们表达的最大敬意。

她几乎从不反击,很多时候,她甚至希望她们阴谋得逞,让自己失宠于玄湅。哪怕寂寥地渡过余生,也好过与不爱的男人长年相守。

但玄湅对她一如既往,后宫女子陷害伏波的伎俩总是很容易被他窥破。

“而且,我想,就算大王明知你真做了她们所说的事,他也会不动声色地维护你。”溪荪不无感慨地对伏波说,“其实,大王对你真的很好,你何不……”

伏波摇摇头,伸腕于案上,倦怠地埋首于臂间,闭上了无神采的双目。

溪荪自幼耳濡目染,也略通医术,见她面色有异,忙过来为她把脉,随即惊问:“你病了?”

她是病了,日渐消瘦,面色晦暗。这病诡异,无人能诊断出病因。后宫谣言顿生,说是邪灵侵身,将她留于宫中必将损伤王体。

玄湅不顾传言,仍频频去看她,终于有日伏波半夜惊起,举止癫狂,并将玄湅抓伤。王后闻讯后叹道:“果真是鬼神附体了。”遂向玄湅请求,送伏波去别宫北苑静养。

玄湅阴沉着脸闷坐半晌,最后抬首,冷道:“好,送她去北苑。”

北苑位处洺城北郊,与都城被洺水支流隔开,原是国王避暑行宫,后渐被废置,只偶将失宠的后宫女子送往那里幽居,侍从婢女稀少,等于是改做了冷宫。

伏波安静地乘舟入北苑,依王后吩咐,只带溪荪一名侍女。昔日宫婢与她辞行,无不泪流满面,而伏波倒淡定,无任何哀戚之色。

仍旧萧条度日,仍旧日渐消瘦,与溪荪说话也少了,但不忘每日命她去采她想要的几种花。

这日溪荪为她采来一束凤仙,插于瓶中后离开,少倾,再推门而入时,见那束花被伏波一手持着,一手采摘花朵,闻声转首,唇间竟也衔有一朵。

她穿着白色素衣立于窗边,面色苍白,眼周与嘴唇、指甲皆隐透乌暗色泽,惟唇上凤仙朱红,像一点胭脂滴落在淡墨的美人图上。

见溪荪进来,她恍惚地笑,轻轻将花朵抿入口中,缓缓地嚼。

溪荪凝神一看,见她手中凤仙叶片已不见,想必也是被她摘食。

疾步过去将花夺下,溪荪急问:“你做什么?”

凤仙有散血通经,软坚透骨作用,也可治伤,但如她这般生服,却是有小毒的。

溪荪顿悟,知她病因,垂泪道:“你还生服了什么花?”

而伏波只是笑笑,并不答她。

溪荪大恸,一把抱住她放声悲泣,伏波亦搂住溪荪,轻拍她背,笑说:“我若现在病死,也不会连累他了。”

翌日,伏波再命溪荪去采凤仙,溪荪却摆首:“我去给你采些荷花。”言毕出门。天阴,有小雨,她披了件长长的蓑衣,戴上斗笠,乘舟没入藕花深处。

许久未归。伏波凭栏以望,但见十里风荷轻曳于烟水间,烟水茫茫,杳无人影。那雨,下得越发大了。

黄昏时,那叶宫中扁舟终于重现于潺湲流水中,舟上堆满荷花莲叶,沐雨浅浅划近。

岸边守衞的兵卒跑出观望一眼,看见舟上依旧是那着蓑衣斗笠的身影,便又转身跑回檐下避雨。

舟中人捧着满束荷花上伏波所居楼阁。伏波犹在凝望楼外风雨,听人进来也未回首,轻叹一声:“落雨时就不要外出了,仔细染上风寒。”

那人和言答:“为你,总是值得的。”

伏波惊起回首。那人将荷花插瓶,除去蓑衣斗笠,再看她,朝她微笑。

瞬间的悲喜令她泪盈满眶,千言万语惟凝于一声轻唤:“公子……”

凭祎缓步靠近她,深看她:“听说你病了?”

伏波颔首,但又说:“无大碍,已好了。”

凭祎轻问:“几时好的?”

伏波含笑,仰首看他:“现在。”

凭祎也笑,带一抹抑郁神情:“我终究是来迟了。”

“那已很好。”伏波伸臂环住他腰,轻轻依偎着他,自然而然地,做出这从未有过的亲密举动,“我曾以为,再也见不到你。”

第一次感觉到凭祎的体温,第一次被他所拥抱,当凭祎的双唇第一次触及她肌肤,伏波闭目,闻见杜若香。

凭祎于破晓之前离去,仍披蓑衣、戴斗笠、乘扁舟。这次乘舟回来的是溪荪,她亦带回满舟荷花,如常插瓶清养,神色无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