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大司命
广开兮天门,纷吾乘兮玄云;
令飘风兮先驱,使湅雨兮洒尘。
灵云衣兮被被,玉佩兮陆离;
一阴兮一阳,众莫知兮余所为。
固人命兮有当,孰离合兮何为?
——《九歌·大司命》
这年岁末,北方强国勍国遣使来洺城,商谈联樗攻芑之事。
使臣周浔称,芑国一向对周遭诸国虎视耽耽,有吞并之心。勍国新近得探子信报,知芑国正秘密练水军,有意渡江进犯隔江相望的勍国,若得逞,再借势逐一灭樗、郛、樾、晏诸国,称霸天下。所以勍国国君欲联合樗国,先出兵攻芑,若能灭芑自然最好,倘不能攻下,合两国之力与其交兵,也足以令芑元气大损,从此一蹶不振,无力再进犯他国,受其威胁多年的樗国更可高枕无忧。
以莘阳君凭祎为首的多数重臣纷纷反对,凭祎态度尤其坚决,道勍国此举明显是计,芑国若要吞并他国,必会先灭同处江南的相邻弱国,绝无可能冒渡江之险去攻打国力强盛的勍国。勍国必是想离间已联姻和平共处的芑樗两国,挑起两国战争,待两败俱伤再坐收渔人之利。
玄湅亦以为然,很快下令将周浔囚禁在洺城,不许其归国。
凭祎再进谏,力主斩使立威,玄湅却迟迟未表态。凭祎便继续率群臣频频进谏,请斩周浔以慑勍国,并巩固与芑国之谊。
玄湅仍未作决定。某日在后宫独思良久,忽然将伏波唤来,告之此间情形,问她:“依你看,这周浔是斩是放?”
伏波略一思索,答:“放好。若斩了他,恐怕勍国一怒之下会出兵攻樗。”
玄湅道:“这倒毋须担心。勍国虽强,但现要渡江攻打我国也尚无把握,何况北方诸国对它何尝无觊觎之心,若它倾举国之力来灭我,必也有黄雀在后之忧。”
伏波叹道:“就算勍国不会全力进犯,但使臣被斩是莫大耻辱,为了一国颜面也会出兵。两国交战,必有伤亡,于国于民都是不好的。不若先放出周浔,赐以厚礼,好言抚慰,虽不接纳勍国建议,但也可让他回去通两国之好。我国与勍通好,芑若日后有心犯我,也会多一重顾虑。”
玄湅似笑非笑地看她,道:“你这般为勍说话,倒像是有些私心。”
伏波一凛,旋即跪下:“大王英明,我这些小小心思,自然一看便知。是,伏波确有私心。听说勍国对周浔颇为重视,有意出重金珍宝,并许嫁王女,以赎回周浔。故担心大王不主动放周浔,勍国必嫁王女来赎,届时王女入宫,大王就会将伏波弃若敝履了。”
罕见地,玄湅的双目闪过一点温暖的光,他一向冷硬的脸竟有了些许柔和的感觉。笑得那么轻柔,像是怕惊动了她,他双手搀起伏波,对她说:“我即刻下旨,放了周浔。”
伏波欠身行礼送他离去,待他走远,再抬头,呈出一缕冷笑。只要肯花点心思,哄他高兴并不是难事。周浔之事,她是有私心,却不是怕勍国王女入宫分宠,而是,仅仅是,她希望凭祎不开心。
每次想起玄湅转述的凭祎的话,心就开始滴血。她常劝自己,玄湅兴许是骗她呢,凭祎怎可能把自己推入他人怀抱,但那两句话始终回旋于脑海,永远无法消除。她甚至能设想凭祎说这些话时的语气,和他那时那据说“淡淡”的笑容,以至忆起时,就仿若亲眼目睹凭祎如何在她面前说出。
她也许可以原谅凭祎当初的失约,却决不原谅他说的这寥寥数语。
此后玄湅常就政事问她,而她的原则很简单,选择与凭祎相反的立场便是,玄湅亦每每爽快接纳她的意见。伏波心下也明白,其实他早有定论,何尝需要征询她意见,问她,不过是听想要的答案自她口中说出,但求舒心罢了。
看着玄湅的微笑,她会猜想她的推波助澜会令凭祎的神色如何抑郁。她以为自己会因此很开心,然而并非如此,从那以后,她真的不曾快乐。
“自从你入宫后,每次见你,你都是怏怏不乐的模样。”一日,进宫探望伏波的岑飏不禁叹道,“我都快记不起你笑时的神情。”
伏波便微笑:“怎么会,我也常常笑,就如现在。”
岑飏摇头:“不是这样。真正的笑出自眼睛。”
伏波黯然,敛下唇角弧度,轻叹一声。
岑飏苦笑道:“你如今越来越像当年的沅夫人了……我真后悔,当初不应带你与王室接触,更不应答应送你入宫。”
“我们有选择么?”伏波说,“命该如此,我从来没怨过父亲。”
岑飏沉默,须臾,看着伏波说:“如果有可能,不如逃离此地,我怕你再这样下去,将难以避免沅夫人的命运。”
伏波一笑置之:“怎有此可能。”